第三十章 白银十万
第三十章 白银十万

“百里调笙呢?怎的还不回来?”萧易寒闲倚着椅子,执了一卷不知名的卷子,手边是一碟绿豆糕,已然只剩两块了。半夜翻墙,晚饭还没吃,都要饿死他了,再不寻两块绿豆糕来,恐怕百里调笙一回来,看着的就是一具空瘪瘪的尸体了。不过该说不说,这绿豆糕的滋味还是不错,可惜是没有几盏碧螺春,吃的他都噎得慌了。

百里调笙看着江漪珠盏中的碧螺春,散出层层的白色蒸汽,挟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竹叶清香在里面,漫在空气里,她身边的烛火时而摇曳不定,照明了她一半的脸,另一半沉在黑夜之中,被月光蒙上一层有无的清明薄纱。这样看来,江漪珠便更加有了像是下一秒便要把一整盏滚烫的茶水泼到百里调笙头上把他烫成一个活脱脱的秃毛红萝卜的架势了。

百里调笙只是无害地笑着,静静看着对面的江漪珠,眉眼弯弯。

“百里调笙,你教徒弟的第一件事情,是夜半到广毓殿来翻墙?!你这个当师傅的,真是有正经事情干!”江漪珠面带愠色,她本以为百里调笙收徒之后可安分收敛,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着调子。江漪珠披着一葱绿色的暗花流云纹斗篷,被烛火映着,暗花忽隐忽现,更显得她清瘦了。

百里调笙笑吟吟的望着她,片刻悠然散漫的开口:“师妹你有所不知,到广毓殿翻墙,是练他轻功,翻了墙若被发现,迅速逃走也是连他轻功,你说我这个当师傅的,可还尽职尽责?”他腹诽,当初刚收妤儿做徒弟的时候,是谁三天两日邀我们喝茶用那种看似漫不经心但即使钱阁主都能听出炫耀之意在里面的语气夸赞妤儿怎么怎么有天赋,一天天不聊上几个时辰简直是不能吃饭了,而如今借你广毓殿的墙根练练轻功都如此小气,不就仗着萧易寒不是你徒弟么?

“强词夺理,晓胥殿距广毓殿甚远,也劳烦你们舍近求远!”江漪珠拧着眉头,言罢浅啜一口碧螺春。他百里调笙倒是有理了,偏把她弄得像是不近人情。

“诶,经历长途之后,更能锻炼一个人的意志。”百里调笙一挑眉,嘴角便是一个略有些得意的笑容。

“那你为何不绕着广毓山跑十圈……”江漪珠声音低了两度,整张脸也阴沉沉的,手指扣着盏盖子,死死不动。

“他毕竟初学,师妹所言费体力的很。”百里调笙生生是把江漪珠的话扔了回去。

江漪珠不语,甩腕便把那盏子“嗖”地掷了出去,仿佛料定了伤不了百里调笙,她所使那力道便颇大了。

百里调笙只消侧身一避,那盏子便飞旋着过去了,只是那盏子成色极好还烫手的碧螺春正正扬了他一脸。闻得“啪”一声,那盏盖子摔得粉碎,一处较大的碎瓷也不见。百里调笙一张原本象牙白一般的脸孔被灼成了淡红色,一碰火辣辣的,未挽的一头本如丝绸一般的墨发而今黏腻腻的黏在脸上身上。

他持袖子抹一把脸,刚刚要开口,便被江漪珠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你且回去,至于萧易寒,待我闲出来再收拾他。”

百里调笙回来之时,萧易寒正打算收拾收拾然后回去睡觉。

百里调笙仍是笑吟吟的,这一副面孔着实和他这狼狈样子不符,打眼一看确实是这样,不过细细看来,那一抹浓重的愠色足让人心头颤悠一下。

萧易寒却是个极其没有眼力见的人。

见着百里调笙这幅样子,刚塞了最后一块绿豆糕进嘴的萧易寒免不得捂着嘴嘎嘎大笑起来,边笑边口齿不清的念叨着:“百里护法你何时还有这幅狼狈相。”等等,一副幸灾乐祸的奸笑样子。

百里呵呵一笑,语调和面相中多了几份淬骨的寒森森的意味,刮得人脊背一凉。

“萧易寒你当真是本尊收的好徒儿,时刻都想着本尊。”他唇角笑意凉泽,“不过轻功是稍差了些,明日起你就不必请安奉茶了,后院一丈木桩,单足而立,每日两个时辰,本尊自会看着!”

这句话中最寒凉的意思,并不是百里的语气,而是那句“本尊” 。

“本尊”这一句,本是广毓护法的自称,而百里调笙为人是闲散惯了的,平日里嫌这句太过刻板倨傲,又显得自个儿老气横秋的,索性便弃了不用,就连广毓大会当日,亦不曾见他在人前自称本尊。

而今却用上了这句,其原因后果,也是可想而知了。

南海正午的日头是最灼人的,火辣辣的炙着身子,晃得你眼睛睁不开,一眼望去,到处都像是被勾了金边儿的白雪一般。

萧易寒开始想念襄阳的雪景了。

他腰酸背痛,一只腿颤颤悠悠的,一双眼睛翻着白眼,浑身上下像是被一盏碧螺春扬到脸上一样,湿淋淋的,乍一看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的。

“古人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百里调笙自斟一盏清酿,眉目间笑意款款,深邃而悠长的目光就那么看着萧易寒,免不去的是得意。

“哐当”一声,萧易寒直直摔了个狗啃泥,酸疼的四肢艰难的支撑他爬起来,拍拍尘土,只听见百里一句:“第三十九次。”言罢抬盏一饮而尽,

萧易寒看看两丈之外,身处阴凉,旁有美酒在侧,捉得折扇一把的百里调笙,心下不免得五味杂陈,义愤填膺,火冒三丈,愤愤不平。半晌默默张口,思忖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不要爆粗,毕竟那后果自己承担不起,只得喘着粗气问一句:“还,还有多长时间。”

百里丝毫是没有寻思,张口就是一句:“一个时辰。”这话说的风轻云淡,语气仿佛在说:“今天阳光真好,我们出去散步吧。”

一个时辰?!萧易寒的第一反应便是使出毕生力气吐槽一句:“你一个时辰之前就说还有一个时辰!”尽管那句听起来是多么虚弱无力,尤其是在南海正午时分灼人阳光之下再站一个时辰之后,那时他应该已经摔满五十次了,届时百里调笙应该会放过他。

季余赊把三根新燃着的香插进一个青铜香炉之中,那香炉貌不打眼,甚至连一丝花样纹饰也无,更像是残破的有些年岁。

季余赊素色衣衫,眼下是黛青色,他本有着一双极美的狐狸眼,如今里头却全都是细密的血丝,更显得有些可怖,更添了几分可怜。

季余赊什么时候,不是意气风发的?什么时候,不是一袭竹绿色的衫子,鬓发悠然,那双眸子里狡黠而又灵透?

季余赊,总也有如此神情的时候,如此落魄,如此憔悴而疲惫,并不像是那个季家公子。

“娘,余赊来看您了。”他微笑,轻轻的笑,是那么轻,轻的好像没有一样,眉头舒展开来,声线柔软的像是水一样。他像是对着谁说话似得,却并不见那个人。

季余赊对着的一块木头墓碑,上头简简单单刻了一字“娘”,那字刻得有力的很。

他并不知道娘死在那里,尸首在何处,他父亲并不去寻,唯一的念想是这块碑文。

娘,我只知道你是娘。

那三根香燃尽了,已然没有了。

“娘,余赊不会让您一直在这里,早晚有一天,等余赊手刃了季傅,余赊就让您入季家祠堂,受万世祭拜!”他口气愈说愈坚决,愈说愈炙烈,眉目间杀伐气息愈来愈浓,愈来愈重。直到那股子杀伐的戾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又滋生出一股浓郁的恨意。

“父亲。”季余赊躬身行礼,那一身素色衣饰已然褪去了,换了一袭竹绿色的锦袍。他对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发间已然掺白,一双狐狸眼睛闪着狡黠的贼光,却比季余赊看着更加老成油滑。

“恩。”季傅正坐在檀木雕花书案旁,瞧着近来的账册,眸子也没抬一下。

“余赊听闻父亲前些日子不小心失了一把极好的绘山水折扇,不堪父亲心疼,余赊又寻了一把来,虽不同于上把,但只求得父亲开心。”他笑的温润,声线款款而得体。不像是对自己家的父亲说话,像是对一位尊贵的宾客。

季傅面无表情,抬眸看一眼季余赊侍童捧着的檀木镂云纹的长方盒子,便唤人收下了。他声音冰冷如雪原碎冰,眉目俱冷,抬起眼皮盯着季余赊,死死盯着他。

半晌,开口淡然道了一句:“你所看管的地界,这月以来赚了几何?”那声音并不严厉,只像是平日里的闲谈。

“一万。”季余赊回答。

“混账。”季傅把那账册扬手一掷,便扇到季余赊脸上,正正像是给了他一个耳光一般,脸上火炙般的痛。他却顾不得这些劳什子,忙的“扑通”一跪,头也不敢抬一下。

“一万?这是你随口当提得的数?你自晓得了好歹回来以后,这地界的银两是一月少过一月,我要你何用!还不如滚了干净,节省笔开销。我不养闲人,月后挣不得十万,就滚出季家府门。”季傅并不抬眼,抬手抿了一口茶,撂下盏子以后便再不看他,只留得声线冰冷,利剑一般,好像季余赊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挣不得银子,死了也无关他事,不要他也理所当然。

他本以为季余赊头脑是好的,负气走了之后家里也少挣了一笔,便又留着他了,哪想得这混账,一月便只是挣了一万两白银回来,他自然不满于此。

季余赊跪着不动弹,脸上那块巴掌大的红痕仿佛被空气触动都是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颜色越来越明显,半晌过去,却听得一个淡漠的声音传过来,说话那人像是喝进去一杯冰冷的水,凉了肺腑一般:“无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季余赊应声出去,他站起来时,腿是明显的酸麻,他却没叫人扶着,自己一步一步直挺挺走出门外头。

在那门外,他看着了季余晖。

季余晖是大夫人所嫡出,照着现今辈分来说,应是他亲弟弟,小他五个年头。

季余晖长得是极艳丽的,打眼看去,竟像个女儿家,面若敷粉,唇若涂脂,一双随了季傅的眼睛倒是真的有些像季余赊,不过那眸子里尽是璨漫的星子,真真是男生女相。

“兄长将将去看过父亲?”他笑着,笑的灿烂温暖,像是刚刚初升的熹晨。

“恩。”季余赊应了一声,正欲转身要走。

“余晖来了?快过来给爹看看。你,去把余晖喜欢吃的那些备上,我早早让你准备了的……”猛地,季余赊闻季傅对季余晖的那些子话,滞了一下。

然后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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