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雨落。

闭月阁中，如意打了个哈欠，幽幽地点着了蜡烛。颜雪初安坐在一边，看着那蜡烟幽幽地飘着，却又始终消散不去，如同鬼魅。如意也不在意，只是挑了挑烛心，郁闷道：“最近真是热得很——最好啊，下上一场瓢泼大雨，把整个皇宫都冲冲洗洗，那才叫一个痛快呢！”

颜雪初不过淡淡含笑，随意抚弄着那一架雕花古筝，只是不语。

如意抬头望了望，略微用帕子擦了擦汗，转而问道：“二小姐，您热不热？要不然，奴婢去把冰轮架上，给您消消暑气吧？”

“不必了。”颜雪初淡淡道，“我不热。”

如意见颜雪初如此提不起精神来，不禁疑惑道：“怎么，二小姐您不高兴么？大小姐——哦，不对，是齐王妃娘娘。齐王妃娘娘下午的时候不是才与您见面了么？姐妹相见，应该高兴才是啊。”

颜雪初将玉葱一般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失神道：“如意，虽然长姐口头上不说，但是我能看得出来——长姐，她其实过得很不好……”

如意听到颜雪初如此一说，却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垂首道：“齐王殿下他……只是，大小姐成为齐王妃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咱们只能惋惜，却也始终没有什么法子。咱们沛国公家，说到底也只是皇家的奴仆罢了。”

颜雪初点点头，垂首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如此。”

如意又安抚道：“老爷夫人在上京的宅子里住得很好。二小姐，什么时候我们也出宫去，住一住新家呢？”

颜雪初瞧了如意一眼，不禁失笑道：“怎么，你这就想出宫去了？”

如意轻轻地哼了一声，调皮道：“奴婢就不信，您就不想回去了？……”

颜雪初默然垂首，长叹了一口气，拨弄着琴弦，道：“我又何尝不想离开这里。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你也是明白的——她是说自己膝下无女，生活寂寞。就像你说的，咱们身份再尊贵，说到底也只是皇室的仆人。如今，皇后娘娘要我留下来陪她，咱们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啊……”

如意急道：“话虽如此，可是，皇后娘娘虽说是让您陪伴她，可是皇后娘娘却不常召您去朝云宫啊——倒是宣王殿下……难道？……”

颜雪初横了如意一眼，道：“怎么，你明白了？”

如意掩口道：“竟然，真的是如此……”

颜雪初心烦意乱，道：“只怕是躲不过去了。”

如意哀求道：“您如果实在不愿意，您就拒绝，这不成么？”

“拒绝？皇后娘娘的旨意，我问你，谁敢拒绝？”颜雪初道，“我又何尝不想拒绝。可是如意，我没有办法，且不必说别人，长姐和大哥已经婚娶了皇室中人，咱们颜家跟皇室是分不开的了。既然分不开，那就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看着咱们。咱们哪一步出了差错，结果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他已经负了我，我不能再辜负我的家了人。如果有必要用我的身子去换取颜家的一时平安，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如意失声道：“二小姐！……”

倒是颜雪初浅笑了一下，道：“如意，你不是等着盼着想让我嫁给宣王殿下么？怎么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却又这样了？”

如意跪倒在地，道：“如意素来对二小姐忠心不二，一心一意，也只是为了二小姐而已。奴婢虽然私心愿意您嫁给宣王殿下，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是说到底，终究还是二小姐的幸福最为紧要……”

颜雪初感动不已，扶起了如意：“如意……”

如意抹着眼泪，道：“不管怎么样，不管二小姐您到了哪里，如意都会永永远远地跟随在二小姐身边的……”

如意的话音未落，却猛然听得一声惊雷爆起，划破天空。瞬时之间，大雨倾盆，仿佛要吞噬整个皇宫。然而，整个闭月阁中却只有颜雪初与如意二人。两个弱小女子相互依偎着，却依然忍不住发颤。

***

到底还是如意年长几分，渐渐安静了下来。如意为颜雪初铺好了床铺，服侍着颜雪初洗漱完毕，上床就寝。这个时候，颜雪初拉着如意的手，低声道：“如意，今夜大雨，不如你跟我一起睡吧。”如意虽然推脱，但独居终究还是害怕，便也搬了被褥过来，与颜雪初同睡。

雨势虽然未减，到到底是没有惊天之雷了。颜雪初与如意二人躺在床上，渐渐睡了过去。

不过，毕竟大雨。大雨敲打着闭月阁的窗门，砰砰啪啪的，让人始终睡不安稳。如此折腾到半夜，颜雪初渐渐觉得有几分异样。颜雪初微微睁开双眼，却见一个黑影在屋中鬼鬼祟祟的。

颜雪初吓了一跳，大喝道：“是谁在哪儿！！！”

如意一惊，也一下子就爬了起来。

而那个黑影似乎也是被颜雪初的叫喊声给吓了一跳，竟然猛地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倒是颜雪初有些看不明白了——那个人是谁？是刺客么？不会，如果是刺客的话，怎么会这么不经吓？对了，应该不是刺客。那是谁？有可能是想趁着大雨偷盗的宫人吧。罢了，宫人命苦，若是他们想拿一点就拿一点吧。

就这么想着，颜雪初披衣起身，对着那黑影道：“你若是想拿什么东西，尽管拿就是。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颜雪初想了一想，又道，“只是那一架雕花古筝，你还是不要拿了。一来太大，二来，你即便是拿了也用不了。外头的雨太大，琴会浇坏的……”

而那个人似乎并没有听进去颜雪初的话。见到颜雪初披衣起身，竟然是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颜雪初疑惑不解：“怎么……”

话音未落，那黑影却仿佛突然缓过神来一样，一下子扑到颜雪初的面前，死死地扼住了颜雪初的喉咙。如意吓了一大跳，赶紧跳下床去，想掰开那个人的手。只是无奈那人力气甚大，如意即便是拼了性命，可是那人的手却也是丝毫不见不动。只见颜雪初已经快被掐晕了过去，如意手足无措，只好打开窗户，拼命喊道：“救命，救命啊！！！”

可是，雨势是在是太大了，根本没有人听得见如意的呼喊之声。如意没有办法，只好拼尽自己的全力去救助颜雪初。

然而，颜雪初却在朦胧之中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转瞬之间，却又见得一个身影闯入了闭月阁中，一刀刺向了扼住颜雪初喉咙的那人的小腿。只听叫那人“呜”的一声，那人摔倒在地，疼得打起滚来。

如意颤抖着点燃了一只蜡烛。颜雪初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如意扶着颜雪初，急切地问道：“二小姐，二小姐，您没事吧！”

颜雪初有气无力，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我……我没事……”

这个时候，颜雪初回头望了过去，借着如意幽幽的烛光，颜雪初这才看得明白——前来救助自己的人，正是宣王殿下。只是宣王殿下从外头匆匆赶来，身上已经全部浇湿了。

颜雪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毕竟，宣王所居住的青松院距离自己的闭月阁有相当远的距离。而现在，他却那么快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宣王喉头一动，对着颜雪初低低道：“抱歉，正宣来迟了。二小姐……你没事吧？”

颜雪初竭力平复着自己紧绷的神经，恭敬垂首道：“多谢宣王殿下相救，雪初——无恙。”

在确定颜雪初没事之后，如意这才举了蜡烛看了看在地上疼得打滚的人：“姑奶奶我今天倒是要看看，到底是那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敢伤害我们沛国公家的千金小姐！”如意举了蜡烛过去，颜雪初看得明白，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那老妇人的腿部显然是受了重伤，血不断地流了出来。然而，颜雪初却并不气恼，只是立即道：“如意！那边柜子里有止血的药粉，你拿过来给她敷一敷！”

如意又气又恼，不依不饶：“二小姐！刚才这个人可是想杀了你啊……”

颜雪初缓缓道：“她想杀我是她的事情，我想救她是我的事情。即便是她犯下死罪，也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死了。快别愣着了，快去！”

如意虽然心里头不愿意，但是见颜雪初疾言厉色，便只好去拿了药粉为这个老妇人敷上。

老妇人疼地龇牙咧嘴，嘴里却还骂骂咧咧道：“贱人！你这个贱人！快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的命啊！……”

老妇人骂得越来越狠，颜雪初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侍卫们才都来了。几个侍卫对着宣王和颜雪初就是百般求饶，然后才把那个老妇人搬了下去。

宣王看着颜雪初的眼睛，低声道：“二小姐，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颜雪初垂目道：“怎会？雪初还未多谢宣王殿下相救……”

如意不服气，转而问道：“宣王殿下，那究竟是什么人，敢来刺杀二小姐？”

颜雪初瞧了一眼如意，淡淡道：“那个人，应该不是特地来杀我的。”

“啊？为什么？她明明掐了您的脖子了啊……”如意不解道。

颜雪初轻轻“哧”了一声，道：“你见过有谁想杀人先却翻东西的么？有可能是她只是想盗取一些财物，却不想惊醒了我们，所以一时才会蒙蔽了心。”

如意嘟囔道：“哼，二小姐就会好心……”

宣王点点头，道：“那个人，其实我是认识的。”

颜雪初与如意颇感意外，齐声道：“宣王殿下，认识她？”

宣王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人，是父皇陛下曾经的爱妾，杜美人。”

***

在宣王的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颜雪初渐渐明白了关于那个老妇人的事情——说到底，也不过只是又一个深宫弃妇的故事。原来，曾经的杜美人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一朝入宫，颇得皇帝恩宠，更是一时之间气焰无比。很快，杜美人就怀有龙胎了。皇帝很高兴，杜美人也是。在得知自己怀孕之后，杜美人更加跋扈嚣张，甚至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中。于是，杜美人流产了，而且顺其自然地永久地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杜美人整日以泪洗面，哀恸不止。然而，奉承皇上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皇上自然不愿意登她的伤心门第。杜美人不知借此机会复宠，一再冷落皇帝，终于彻底失宠。最后，因为杜美人污蔑皇后伤害腹中龙胎而被皇帝打入冷宫。刚才杜美人见颜雪初装扮不凡，肯定是误以为是皇后娘娘，所以才会做出如此举动。

颜雪初倒吸了一口凉气——最是薄情帝王家，不过如此。一个因为皇帝的恩宠成为众矢之的的女人，在失去了如花容颜之后，也不过只是一件破烂的衣服，想扔就扔了。

宣王又道：“这杜美人向来是被囚禁在冷宫里。可能是因为今夜大雨，侍卫们都偷了懒，杜美人这才跑了出来，又误打误撞进了二小姐的闭月阁中……”

如意愤懑道：“那样年老的一个女人，怎么皇上也会喜欢她么？”

宣王垂首黯然道：“杜美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年应该是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颜雪初惊异道。刚才见到那个杜美人，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已经难以遮盖，看起来，奉命已经是年近古稀，怎么会才不到三十岁——

成王败寇，果然如此。颜雪初苦笑一声，又道：“只是不知，宣王殿下深夜为何会在此？”

宣王柔情脉脉地看着颜雪初，道：“今夜大雨，正宣知道闭月阁中只有二小姐与如意姑娘两人。正宣怕二小姐害怕，所以一直在闭月阁旁边守候。”

听闻宣王如此一言，颜雪初彻底愣住——闭月阁不是没有侍卫的。可是今夜大雨倾盆，即便是侍卫也都躲去一边偷懒了。可是，他是如今皇后的独子，皇上亲封的王爷，竟然会在一个小小女子的楼下守候，只为了不让她害怕？

颜雪初心中一暖，不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