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爵长得十分高，云锦这样的个子，只刚刚到他的胸口。

他长臂猿似的拥着她，随着音乐跳起浪漫的华尔兹。两人之间空隙极小，彼此之间几乎呼吸可闻，外人看来，真是云锦小鸟依人在他身侧，画面甜蜜。她可以轻松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混着一点烟草味，偏偏就好似成了最好的香水。

闻起来容易让人心醉神迷。

他本意是要让她出丑的，他想，她一个乡下来的小女孩儿，肯定不会跳这样的舞，陆老爷子那样的性子，也不可能想到要让她去学，所以他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不会。

没想到她跳得那样好。

他在她耳侧问，“你以前学过华尔兹？”呼吸的温度熏得她耳根都红了。

她摇头，“没有，昨天才和陆羽学的。”

他有些惊讶，也不再说话，眼神深沉，看不出表情。

一个转身，原本该他伸手去接住旋转后的他，但是他一个轻轻的好似不经意间的松手，她就毫无准备地跌到在地。像一朵花陨落在尘土里。

音乐好像也嗅到了不对劲，停了下来，于是他们这一对显得非常突兀，所有的人都朝云锦这边看来。

严子爵极其绅士地朝云锦伸出手，音量不小地说道，“你瞧瞧你，多不小心，你是刚刚才学的华尔兹该早就告诉我啊！我就不会邀请为难你了啊。现在害你跌在地上，我得多愧疚。”

云锦看着他，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她当然不是柔弱的，容易哭的女孩子，她只是觉得伤心，自己为了这个宴会准备了这么久，努力学习，努力练习，只为了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优雅高贵的大小姐形象。

她苦心筹谋的一切就这样被他毫不费力地摧毁。

好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她陆云锦只是一个华尔兹都刚学的乡巴佬了，她让爷爷面上不好看了，她的未来仅有的一点点光，就要慢慢暗下去了。

所有人都在一旁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这感觉陌生而熟悉。多少年来，这目光就紧紧缠绕着她，她以为快要摆脱了，却还从云端跌落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外表英俊如神祗的男子。严子爵。

他伸出的手，她不愿再去碰。就在她准备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另一只手出现在她眼前，她抬头，看见一个温润的男子，眼里像有无数星辰闪烁，他说，“还不快起来？大哥跟你开玩笑呢，他这人就这样，爱和熟人开着玩笑，你别介意。”

见她犹疑，他干脆直接抓住她的手，道“来，和我再跳一曲。”

云锦顺势起来，被他一把拉入温暖怀里，音乐再度响起，两人翩翩起舞。众人也都只当刚刚是孩子们随意开的玩笑。也就没有再过问。

严子爵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独身一人，离开舞池，寻了个僻静有风的地方抽烟。氤氲烟雾里，江面宽阔，水波荡漾，一阵阵凉风吹得人醍醐灌顶。

严子爵站在那里，叼一根烟，像孤独的夜行者栖息在古老的树上。古直悲凉。明明是他不对，明明是他去招惹人家，他却从头到尾透出一股子没完没了的忧郁来。

真是矛盾复杂的生物。

另一边，周念安和云锦一曲舞完，配合天衣无缝，动作行云流水，更加向众人证实了云锦其实会跳华尔兹的事实，为她挽回了颜面，赢得无数掌声。

两人跳完，都出了一些汗，坐在一旁休息，康昭不动声色地坐在二人旁边，想打探点消息。

“我是周念安，想必陆爷爷也曾向云锦你提起过我。”

云锦心中很感激，笑容灿烂道，“嗯。爷爷提过你。我是陆云锦，念安你好。”

康昭想，啧啧啧，这两个人，真是。这才认识多少分钟啊，就云锦念安的叫起来了。陆云锦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道，但是周念安今天不但违抗了大哥，还和这个小丫头这么亲密。明显地不科学啊！

两人好像蛮有共同语言，聊得挺开心。康昭撇撇嘴，不以为然。

遥遥地听见游艇的另一头起了哄闹声。云锦回头看了一眼，问了句，“怎么了？”

人群中有人喊，“严少下去救了，下去了！”

云锦眉心一跳。

周念安也连忙起身赶过去。云锦紧随其后。

只见冰冷江水里，那个神一般的严子爵，那个刚刚还给了她难堪的严家大少，抱着一个几近昏迷的女子，头发被江水冲刷得不成样子，向岸边游去。

严家的随从都急得不行，生怕自家的大少爷有个三长两短。统统往岸边跑去。人群也是拥挤着，要往那边去看热闹。

人这种生物，无论活到多高的阶层，都是一样的爱看热闹。何况这一次还是看的百年难遇的严少的热闹。

周念安也是满脸忧色地朝着那个方向去了。丝毫没有注意到云锦还在自己后边。

云锦本来就不怎么熟悉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被人潮推着走，她想站得靠边一点，再靠边一点，好不那么挤突然不知哪来的一个力向她袭来，这游艇的栏杆极低，她一个失去重心，惊叫一声，“扑通”就掉进了江里。

虽然是夏末，江水依旧很凉。云锦浑身一个激灵。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严子爵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在水里挣扎的云锦。

所幸云锦在南方长大，水性不错，拼命游啊游，可是江面太宽阔，今晚为了展示一个良好的形象，她又没怎么吃饭。

云锦觉得自己渐渐没有力气了。她想，不会就要命葬于此吧。可是她的生活还没有过够，爷爷，爷爷一个人还很孤独。

就在她意识渐渐失去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拯救了她，温暖了她。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深海里沉睡的鱼，肚子里的水一点点被人抽干，有柔软的唇瓣在贴在她的嘴上，呼吸之间，一点点给她氧气，然后她就睁开了眼，上了这人世的海岸。

“陆羽。”她叫他，抖了一下说，“我好冷啊。”

陆羽有些激动，抱起她极力在夜风里给她温暖。“大小姐你等一等，我马上就带你去暖和的地方。”

云锦在那一刻才觉得，那些人，高高在上的那些人，非常遥远。他们的好意或者恶意都不过是无聊生活的一点调剂，一种点缀。

他们不是没有心的人，而是他们的心装不了几个人。他们的心上，也绝对不会有她。不会有她陆云锦。

陆羽才是那个对她好的，忠诚不二的人。

她换了衣服，硬逼着陆羽也去换了，冲了个热水澡，才觉得通体舒泰起来。两人坐在人群散去的游艇，仰望着头顶上的星星。

洗过澡的陆羽有平时难得的清爽少年气，云锦看着他短发发梢的水滴，想到今天的事，一时觉得感动万分。

“陆羽，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说不定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大小姐你不用和我道谢，我说过，请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切有我。我是陆家未来的管家，你最忠实的守卫。”

云锦连连摇头，“陆羽，我不想要什么守卫，我只想要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这么多年活过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待我好。你不要再叫我什么大小姐了，我听着太别扭，我也不过十六岁啊，你还比我大，还是叫我小锦吧。”

看陆羽有些迟疑，云锦俏皮一笑，“不许说不哦。我们今天是患难生死之交了，你不要拒绝我。”

陆羽也无奈一笑，道，“好吧，大——小锦。”

云锦很高兴交到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漫不经心的问陆羽，“今天到底是谁落水了啊？搞得那么大动静。是哪家的千金么？”

“哪里是哪家的千金，老爷子同僚这几个都只有孙子。”陆羽的语气有些鄙夷。

“那，那为何——”云锦满脸的疑惑不解。

“这个人，是和严少来往极密切的人。严少十五岁的时候就曾扬言要把她娶回家做老婆。严少喜欢这样一个家境非常差，还有不良记录的女孩子，差点没把严老爷子气死，事情闹得很大。所以她在我们之间，很是有名。”

“那今天，她怎么会出现在属于我的宴会里？”云锦说这话的时候竟是没有半分底气，这真的是属于她的宴会么？

“谁知道呢，大概是跟着严少一起就来了吧。”陆羽轻笑，“历来严少身边的人都是我们不敢过问的。”

云锦也不在意，她现在之所以会问，不过是因为想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好奇心，再弥补一下自己的失落感。

她也决计想不到，这个她名字都还不清楚的人，这个害她在自己的宴会上被遗忘的人，日后会同她有那般纠葛的交集。

当一个女孩不属于爱情的时候，也许会是最快乐的时候，不用去患得患失，不用去牵肠挂肚，不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用享受生活，什么不快都在脑海里都一闪而过。

多好。

云锦和陆羽聊了很多。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竟然有知音相逢之感。

那天晚上云锦做梦，梦到自己被一个带着面具的，英伦子爵装扮的人毫不留情地推下了海。她拼命挣扎，身心俱疲，然后一只白色的大鸟飞来，救了她，不惜自己受伤都救了她。

她真的是想从梦里开心地笑的，可不知道为何，当梦醒之后，她只记得那子爵的眼神，像森林里活了上千年的精灵一样忧郁。

然后那原本开心的笑容，不知为何，就隐隐带了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