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不知道，面前这个委屈的行影生前到底受了多少折磨？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却遭到了最为残忍的虐杀。很多时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阿显不也什么都没做错么？什么都没做错，却要忍受别人的恨意，却要背负别人的过失所造成的后果……怎么可以那么冤？她叹着气，深深陷入回忆，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了抚少年的头顶以示安慰。等等，她猛地惊醒，她，刚才，就在刚才，摸了一只行影的脑袋？想死也不必这么作死啊……

然而，事实依旧证明霍安是安全的。

少年讶然，随即扑过来抱住霍安的双膝。他仰着脸，面孔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欣喜，眉眼间弯弯的都是笑：“您想起来了？您真的想起来了？”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小小的孩子，坐在炕桌边就着昏暗的油灯在粗糙的毛边纸上学写字，记忆中温柔却冷漠的女子在缝补衣物之余，有时也会怔怔地望着他，半响，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冰凉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这是在记忆中，少年从母亲那里能够得到的唯一一种溢于言表的关爱。

“想起、想起什么？”霍安茫然地望着少年，觉得脑子前所未有地混乱，心底最深最为柔软的那片天地隐隐作痛；回忆蠢蠢欲动，妄图挣脱理智让悲伤和仇恨主宰她的思维，但霍安知道，一旦放弃理智选择复仇，她将会与整个体系为敌，她再不是霍安。

更因为她知道阿显不喜欢，阿显希望她仍是当年针药组的那个外冷内热的小姑娘，而不是档案组声名远扬的活档案，那个可以用海量信息牵制体系内外的活档案。阿显说，他后悔把转录翻译档案的暗语教给她。

李显甄的话，她懂。可她无法回头，一入档案组，这辈子便拴住了，再也挣脱不开宿命。

宿命，多么可怕的东西！

少年仍紧抱着霍安的双膝，掩饰不住的失落像是浓重的雾气弥漫缠绕，将他紧紧裹在其间。从头至尾，他的故事一直牵引着霍安的思维，可她的情绪也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他，或者说，是他在追随着她。那种骨子里的虔诚很难让人联想到他是一只行影，是的，他足够虔诚，他坚信她从前是，现在也是——哪怕轮回过后她不再记得他，她也是自己相依为命的妈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久久地望着霍安，少女的面孔同记忆中的妇人渐渐重合，她们有一对一模一样的瞳孔，黑得像幽幽的深潭，清澈而无底。“这辈子的债，就让来世还它一干二净！”老人的话语萦绕在他耳边。那是妈妈的老师，捧着白玉盒子站在她的病榻前。回忆中，少年听到街坊的话冲回家，刚迈进家门，妈妈望着他，手终于无力地垂下。老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他说，七十五年后，你会有一次见到她的机会，不过，要以你的性命作为代价——这是宿命之轮的安排，你母亲为了爱情和你背叛了它，自然要用最宝贵的儿子来偿还。

那时的他怔怔地问道，这也是债？

对，老人笑了，眼角却带着泪水，可你母亲也欠你的，所以，下辈子的她会一生对下辈子的你尽到母亲的责任。

少年望着霍安，这是……七十五年后阔别的重逢。

他的债，将要还尽了。

霍安呆坐在箱子上，泪水划过苍白的面颊。意识模糊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只有跨越两世的眼泪。她下意识伸手抚着少年的面容，一缕鲜红从唇边溢出，她瞬间向后仰去。

少年大惊失色，伸手抱住她。

与此同时，门外轰然一声巨响后，吱吱嘎嘎的挠门声戛然而止，门锁打开，档案组组长景元复带人冲进来。

“放下她！”

少年苦笑，轻轻地放下霍安，双手抱头退到档案室的另一头。

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

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