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军事文件
第三章:军事文件

“是参加军事会议吗?”晗木扒在佑明的书房门口张望。

此时,他的侍从琉沫正在为他精心挑选适合日程的服饰,佑明赤裸着上身,坐在洁白无瑕的丝绒床单上。他一手提起医药箱,在琉沫刚为他包扎好伤口的医用纱布上又裹上新的一层纱布。

晗木看到他赤身裸体,羞红了脸,立刻捂住杏眼,跳着背过身去,可手上却只是稍稍地把门带上。好奇心驱使,她红着宛如樱桃的双颊,又小心翼翼地在指间留开些小缝儿,从门缝里偷偷地瞟着。

佑明身上的肌肉微微凸显,有肉而不夸张,眉心微蹙,伤口却还未痊愈。这是在前不久在与恺特城和谈回城途中,中了他人的埋伏而留下的伤。

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作声,只说是没什么大碍。怎么会没有大碍呢?他的伤总是很难痊愈的,她思量着垂着头。

这种愁思还未在她心中展开,她便摇了摇头,想什么呢……这个家伙,明明是家族的仇人,不管他现在做什么,我都无法原谅他。

他冰封的唇,微微提起唇角泛着邪魅的微笑,他并没有拆穿在门口偷窥的女孩儿,只是自顾自地站起身,从琉沫手中拿来夹杉,一只手刚伸到衣袖里,另一只手臂顺势套了进来,衣摆飘逸在他身周华丽地旋了半个圈。

他披上轻薄的衣服,背过身对着落地的木饰的铜质镜子系起繁复装饰的衣扣,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你可以进来了。”

晗木双颊发红,她怀疑是不是已经被他发现自己趴在门上偷窥,心里升起一阵忐忑不安。她故作无恙地上前和琉沫一起帮他整理衣褶。她从琉沫的手中接过细长的墨兰领带。

她将佑明的衣领立起,用领带在他的脖颈上缠绕一圈。他身上散发出的点点独特的清香,让她心跳加速。她娴熟地系起这条有暗纹的丝绸领带,最后却在整理领带上的细纹上花了很久的功夫。好像能耽误他去开会,哪怕是一秒,她也不放过。

“这次又要多久?”她不喜欢政事,也一直以来不愿意参与政事,但即使是对政事极为不敏感的她也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戾气。

“没有多久,晗木小姐。”琉沫扶了扶单片镜的镜架,他身上总是能散发出一种认真的绅士味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佑明的衣背上的细褶,用掸子轻拍铺平,他小心地用领带夹扶正佑明的领带,并俯下身提起放在桌角的褐色牛皮文件夹。

“哦……”她嘴上应着,勉强地笑。“要早些回来呢,别的人家已经在准备祭神的祭品了。”

他们踩着木地板咔咔作响。“嗯。”佑明应着,琉沫为他开了门,“砰”地撑开黑色的“蘑菇“伞,一阵热浪从屋外袭来。

看到他们消失在热浪之中,晗木就像丢了魂的木偶,索然无味地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她的手伏在粗糙的门框上,门外的热浪层层袭来,好像拍打在她身上滚烫的海浪。

她琢磨着,自从那次和谈之后城内的会议不断,难不成又是城郊恺特城的事?莫非真的要开战了……她心有顾虑,犹豫着上楼蹑手蹑脚地走到佑明的书房门口,停下迟疑的脚步,她的手扶在发凉的门把上。

要不要去看看他昨天批阅的文件,她心想着,又埋着头。“……”她紧闭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倚靠在木质的门上,好像灵魂被抽干了一般。

“咔。”楼下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她慌乱地僵直了身体,向隔壁自己的房间跑去,背抵着自己的房门,静静地听着。“……”她心里“砰砰”直跳,又忐忑不安。

直到听到梓优在楼下倒弄瓶瓶罐罐的声音,提起来的心才安了下去,她又偷偷从自己的房间溜出来,迟疑地推开佑明的房门。

……

他的房间总是有香薰的味道,这让她想起了他身上独特的味道,大概是这种味道的缘故,让他身边所有的人或物都蒙上了一层轻细的薄纱。

为了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他收纳了城主幕僚的聘金。自此以后,不喜喧闹的他,房间所到之处,都堆放满了书籍,将他的书桌和椅子孤独地挤在房间的一角。而琉沫则代替他出席艾尔城各种重要场所,一揽风光。

她走到这磨损的掉了漆的桌子前,好像就看到日夜伏案批阅政事的他。那消瘦的背影,被门外的风,吹拉的很长很远,蔓延到常常站在门口,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的她的脚尖前,他埋头看着书,苍白的面容少有表情的浮动。

他专注地看着文件,这时的他,一点也不会留意到她的存在。她的指尖划过佑明的红木座椅,仿佛看到他的操劳的身影,座椅背上还披着他的咖啡色的披肩。

桌上,众多的文件已经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各类大小不一的褐色硬皮公文夹里,立在她一身高的“吱呀”作响的二手碎木拼合的书架上。一排排的,像是有了生命,成为了他桌上的卫兵,整整齐齐的站在那里,紧紧地盯着她。

他每每熬夜总要喝三杯咖啡来解乏,时常到清晨将熬夜做出来的有用文件放在门口,让琉沫带去,而自己早已累得仰面躺在床上。

自从城关那冥族恺特城的头领死了,新任的恺特城城主就开始聚集不少人马,与周边灵族城池的关系倏忽间也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她想起一个月前,艾尔城与恺特城谈判的失败。

险境叠生。

她蹲坐在廊庭,日夜守候在门口,不吃不喝,红肿的眼只是远远的望着,希望能有熟悉的身影从那林子里随着同去的马儿,一跃而出。

这种期盼,好像从林中能奔出拯救艾尔城的生的希望。好像也是希望能再见到他一样的心情。她的脑海里全然忘记了八年前的种种回忆,一瞬间似乎都被这战火磨灭了。所有的憎恨与爱意,仿佛在沉默不言中,都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然而,只是孤零零地从那林中蹿出。

他没有回来……她的喉间像是被什么掐住。

艾尔城城主骑着战马,马蹄惶恐地在雨地间狂奔,他终是控制不住受惊的马儿,从马背上跌落,涕泗横流着,全然没有城主的气派。他跪在地上,颤抖着,泪水纵横,抱住她的脚踝,歇斯底里地:“完了,完了,艾尔城要完了。”她眼前一黑,耳朵发鸣,近乎晕厥。

“……”她的眼睛里全然无一物,在原地颤抖。

不可能……他不会轻易死的……她攥起的拳头又狠狠地垂了下去。

听到屋外声响的梓优,气吁吁的从厨房里走出来,“啪嗒啪嗒”赤脚走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被烟熏黑的脸颊,满是愤怒,大喝道:“该死的!他们人呢?”

“我打不过啊!”艾尔城城主臃肿的身躯好像一团球,瘫软在地上。“我出来,他们最起码还会打打杀杀能杀出重围,可他出来,我在里面横竖就是个死啊!”他鼻涕眼泪的狂流不止。“况且,我死了,艾尔城可就群龙无首了啊。”

梓优本要恶语相加,但硬是塞在了喉咙里没有吐出。怒火攻心,他提上拖鞋,一记重拳就向那城主打去。

“别打我别打我!我怎么知道佑明他们会不会甩了我就走?况且,我付给他雇金的……”他无赖的丑态尽露。他的右眼被梓优打得发肿,整个人被梓优高高举起,吓得很是哆嗦。

城主刚说完这句话,梓优又被他惹怒了,他撕扯起城主的衣领,冲着那城主脸上又是一记猛药,那城主现在倒是来了力气,两人分寸不让地扭打在一起。

晗木耳畔轰鸣,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也顾不得屋外的倾盆大雨,随手披了件大衣,支身向外跑去,梓优看到晗木失控地拼了命地往城门口跑,也跟着急了,松开手中赖在地上不起的城主,随着也跑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明明很恨他……但他怎么可以轻易地就……”

水花肆意飞舞,打在她的脸颊,也分不清是天上的水还是心中的泪。她在雨地里没命地向北城门跑去。喘息着,浸泡在水中的鞋子早已被浸透了。

就在快到城门,梓优一把拉住她:“你呆在这里,哪也别去,我去。”她不停地摇着头,脸上挂满了雨水,发也贴在脸庞上,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而留下的深眼圈让她显得格外的憔悴。

“我要看到那个男人的尸体。”她不相信,他怎么会……明明是我们卡文罗蒙家族的仇敌,却这么轻易的就死了。

她的指尖触碰到的咖啡被仍有余温,那是佑明还没有喝完的咖啡,她从可怕的回忆里清醒过来。她将它端了起来,轻轻嗅着,果然是琉沫做的,咖啡浓厚的香气又带她进入刚才的回忆。

“呵……”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缠绕。她的泪水戛然而止,她胡乱地抹去脸颊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那声音,朝昏暗的路灯光下望去。

他站在城门下,雨色迷离,身上沾染着血迹,在他肩头晕开,他倚靠在城墙上,枯黄昏暗的北城城门灯火透过他的冰丝般的发梢。

她只觉得,自己的这一回眸,仿佛与他竟有千年相隔。雨水将她浇成了落汤鸡,她只管落魄地站在狂风暴雨之中,脸颊上不知是泪是雨。他不慌不乱地缓缓向她走来,在肩头晕开的赤色,愈发的浓重。

“殿下!”琉沫紧跟其后,她第一次见到雨水淋湿他裤子,打乱他的发的模样,显然,在谈判的路上,他们定是险遇到了什么。

她想到前不久经历的种种,她手心冒着冷汗,小心翼翼地拔掉文件盒卡牙,她一页页翻开佑明笔下记录的密密麻麻的文件。佑明的字迹还透露出一股异族的味道。那绵延的异族文字的笔锋,在长达八年的灵族生活中,还未曾褪去。

也是,他的生命里不知道有几千个八年。她提起唇角,嘲笑道。冥族,永远都是冥族。

页面上面堆砌了大量恺特城与艾尔城之间的历史资料。文字好像汇成千万帧的历史长剧,在纸页上跃动。她陷了进去,颤抖着翻着一页页,每一页都流着发臭的尸体的味道,和让人不住呕吐地欲望的追求。

她发抖的手,不住地往后翻页,纸张“哗啦啦”地,好像险境迭生的谈判中落下的雨滴声,马蹄声,哭声,慌乱的心跳声在这里融汇成一道河流冲洗着晗木的心智。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她的呼吸似乎要被卡住了。

和她想得一样,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是看到恶战将要到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手的颤抖。身在城池中,竟然不知道艾尔城竟然身处如此险境。

单不说恺特城城主是参加过那场著名的惨绝人寰的战役赫卡忒战役唯一的幸存者——恺特乐忌。就恺特城的兵力也竟是艾尔城整整两倍之多,而且士兵各个装备精良。

这根本不是战争,如果一旦开打,这将是屠城……可今天明明与他日无异……

她发起呆,无神的看着文件。她翻到后面一页,页脚上清楚地表明着的日期,让她心惊胆战。她怎么也料不到,这场恶战将会来得如此之快,双方军事实力悬殊竟如此之大。她知道佑明是一定会勒令城池里的男人去参战的,他是不会放弃这里,他的心本就是一匹无法勒住的野马,战场本就该是他向往的去处。

这对于从未参过战的她来说,她很难想象之后的两天会发生什么残酷的事情。战争,她生命之中将临来的第一次战争。

时间不知淌过了多久,时钟在“滴滴答答”细水流淌中摇摆。

“铛铛……”敲门声止住了她的泪水,她三两下擦净多余的表情。

“……”她知道佑明回来了,定是站在门口,在她的身后默默的看着她。

“……”他一如既往的,沉默的好像身周的空气,若有若无。

她等他说些什么,但也知道,他是不会说些什么的。所以只是合起了文件夹,摆放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本以为自己会祝福他战死沙场,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提早宣读他的吊唁词,可在离开他的房间,当她回头看到他的神色,心中却微微地颤动着。

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时间似乎凝滞了。时间扯住晗木的脚踝让她驻足,时间拉住佑明的眼神让他沉思。

他们本应该都有话要说,总是要说些什么吧,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时间在这里,刻意地为他们停留了这宝贵的一秒。时间也在等,他们也在等。可惜,一秒的时间并没有那么强大,他们无底的心事和了解战胜了这一秒的强大。

晗木埋着头,表情依然是云淡风轻,她昂着头,走过他的身旁那有千丈沟壑一般的过道,轻轻合上自己单薄的屋门。

泪水就像决堤般,不住地涌了出来,好像随着心脏的律动,刀子般的割破了泪腺。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千万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被他听到,她小小的自尊心,还在支撑着她。

恺特城城主,乐忌。十年前唯一从赫卡忒战役里逃出来的人,将是艾尔城守卫战的敌手。为什么会是参加过赫卡忒战役的人?为什么会是恺特乐忌?

战争不可避免,死亡也难以逃脱下场战争的洗礼,绝不能放弃脚下的土地,才能苟活。这种偏偏土地的执着,可悲的是,正是这种执着的偏偏,却是让他们在生活的夹层间得以喘息。

她心想着,便是浑身无力,瘫软下去。她将头深埋进枕头里,似乎将泪水都种进了这柔软的棉花里。她承认,她害怕战争。她还没有做好要与外来者战斗的本领。不仅她如此,艾尔城的男女老少,无一不是简单到空白的平民。

“……开门,晗木。”不知多久,她听见是梓优在门外喊她,心中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开了门。“……”梓优看到她哭红了双眼,平时,嬉笑欢声的他却一时间用沉默代替了所有的话语。

这对兄妹就这么尴尬地呆呆地坐了好久。终于,“我明白……你会害怕,这毕竟是你第一次面对的战事。”他单刀直入,“不过一切都会很快过去的。”

晗木不说话,梓优摇摇头。“忘记交代给你了,这场战役一旦结束,你就必须回帝都。”

晗木听到他说的这句,眉心都揉成了一个团,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梓优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

“晗木,我和你都是卡文罗蒙家族的亲王,即使现在我们都还没有得到王者的授勋,但是我们命运即是维护卡文罗蒙的壮大而存在。艾尔城是小,王者是大。你要和我,一同坚守荼迷老师临终前的遗嘱。

“我与你不同,你是早晚要回帝都的人。你不能像我这样,在外面游荡。你可是卡文罗蒙五亲王,荼迷导师说过,卡文罗蒙家族的指戒只有聚齐的时候才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是念念有词地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晗木蹙起眉心。“……”她攥起手心,紧咬牙关。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中流露的难以承载的伤痛,话题又从回帝都这事里跳跃回了艾尔城战役之上。“艾尔城,我们只有赢。”

她明白,这场暴风雨,就快来了。

是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世界的发展的轨迹,其实早已被神规定好了,大费周章的前世今生的戏剧或是说得天花乱坠的开幕词,都只是昙花一现,抵挡不住时间冲洗的都会成为历史的河流泥沙。

他手上多米诺的牌码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直到算计中的那一刻,不管爱的,不爱的,恨的,不恨的,有血缘,没血缘的,是否都已经准备完毕,他只管用食指轻轻一碰,一并都将“噼里啪啦”地跌倒,你推我搡,头碰血流的。

忏悔已经来不及,期待还来得太早。

一场饕鶗盛宴,饥饿的人轮流上桌,用膳过后,擦擦嘴便各奔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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