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李峰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林思涵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己的肚子。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李峰已走到她身旁。

李峰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林思涵似乎吃了—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李峰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现在已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李峰当然知道林思涵在想什么。

第二天，林思涵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李峰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林思涵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她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李峰面上—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既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林思涵道：“怎......怎么会没有住？你......”

李峰道：“我已要走了。”

林思涵全身都似乎凉透了，嗄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李峰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待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了。”

林思涵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李峰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林思涵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李峰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林思涵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李峰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林思涵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李峰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待在这里。”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林思涵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李峰道：“现在就走。”

林思涵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李峰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林思涵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李峰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在冬天，这种水果的价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马车，给林思涵坐。

他自己始终跨在车辕外。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林思涵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辆马车停在门外，李峰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李峰回来，林思涵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林思涵在笑的时候，李峰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林思涵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

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李峰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李峰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林思涵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陈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因为她知道，李峰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楚星魄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李峰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林思涵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李峰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林思涵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脸上。

李峰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林思涵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李峰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起一大段路，而且——你反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走的。”

林思涵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李峰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行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

李峰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林思涵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李峰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

林思涵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李峰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林思涵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你也是应该的。”

李峰道：“可是你......”

林思涵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罐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楚星魄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罐酒，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李峰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李峰为她牺牲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李峰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

还是真醉了？

李峰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林思涵已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林思涵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你唱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李峰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林思涵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林思涵道：“真的。”

李峰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林思涵道：“为什么？”

李峰面上又露出那种尖刻的讥消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林思涵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李峰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末沾，米粒末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林思涵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李峰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林思涵目中已流下泪来。

李峰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了，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

林思涵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应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李峰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李峰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楚星魄。

她决心要做楚星魄忠实的妻子，因为......。

现在马车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楚星魄就住在这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