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将流韶空辜负,此恨焉能问鬼神(六)
忍将流韶空辜负,此恨焉能问鬼神(六)

菁华既觉得庆幸,又觉得伤心。庆幸他能够对自己说出那些不曾对别人说的话,却也伤心他的不在乎。是因为不在乎,才能这样潇洒地对一个女子倾诉对另一个女子的恋慕,丝毫不在意她的想法。

宠爱与爱,终究是不同。

她对那座无人居住的宜寿宮起了好奇之心,对那个神仙一般的女子起了艳羡之心。能让这个风流君主念念不忘的,有的必然不只是过人之处。

她私下里打探关于那个女子的消息,却并无多少收获。毕竟那里的画是失真了的,那里的宫人也是年年都换的。她不知道黎王是否有意去遮掩关于那个女子的一切,但她明白其实以她的能力,对这件宫闱旧事根本无迹可寻。

枉被称作天机子。

后来也许是她对这个女子的好奇太过明显,竟然被君初衡看了出来。他仍旧是一袭潇洒白衣,笑得温和却掩不住眼底深藏的汹涌海浪,“你想知道她是谁?”

她怎么会不想知道?自前年除夕遍寻他不着,凌晨时却在这个地方发现喝得烂醉的他,自她发现他常常到宜寿宮对着那幅画像发呆,这疑问无时不刻折磨着她,如同千万只蚂蚁在自己心头爬来爬去。

可是到君初衡这样认认真真地问她时,她又答不出来。铜雀宫中那么多美人妃子,偏只有她去好奇那女子的身份么?在他心里,恐怕她是逾矩了。

可惜君初衡似乎并没像她那样想许多弯弯绕绕,自顾自地说开,“她是我的母亲……”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思似乎飘到了很远。然后似乎觉得这样说话不太恰当,又顿了顿,道,“她,算是我的母亲。”

这句话出口,菁华突然间便明白了这个“她”是谁。

十几年前,先王追随当时的先王而去,抛下了仅仅册封三天的君后洛倾城,年幼的黎王被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抚养,与如今陛下的叔父梓兰君共同执政,使黎国从偏居一隅的小国到一派泱泱大国气象,甚至是如今近乎于大一统的格局。

只可惜红颜薄命,在黎国与北秦结盟的第二年,祁阳发生的瘟疫感染了前去安抚民心的君后,药石罔医。

至此,锦凰夫人洛倾城的一生宣告终结。

他曾经说过,“她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这世间的最细小的一点尘污,我都怕脏了她。”

可是菁华私心里并不觉得他心中的人真如他所想那么美好。君初衡可能是因为这盲目的恋慕被模糊了双眼,便看不清楚真相。而她一个局外人,一个普通百姓,应该是最有说话权利的人。

锦凰夫人的确是才德无双。可她在百姓眼中,实在算不上一个过度美好的女子。

八国相持,她使计反间苦、晟两国,挑起两国战火,启争霸开端;战争随军,大肆屠城,虽后来有所收敛,但终究是骇人;遇母家谋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母族贬为庶人,令其永不入仕。

这样杀伐果断,放在一个男子身上尚可原谅,可是放在一个女子身上,只是令人胆寒。

更何况,在当时的黎国,女子当政,已经是冒大不韪。十几年前甚至于民间流传的歌谣都暗喻道:

君王椅,落金钗。雌虎猎命雄虎待。

志士长眠闹市里,英雄远避黄金台。

牡鸡司晨乱天下,铜雀飞入凤巢来。

菁华曾经为君初衡设想出无数个合情合理的回答,却不想他却给了一个最出乎人意料的。

他这样念念不忘的,竟然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大概是第一次同别人说起,君初衡对微小细节的描述格外清晰,甚至细致到一粒微尘,一片花瓣。

他说起多年前有梨花香气的早晨,他跟着年轻的父上顺着铺满鹅卵石子的小径前行,一抬头便看到她一袭素白裙衫,负手立在小径尽头。

父上引着他走上前去,一园浅白簌簌落下,粘在她的发间,顺着她的裙幅轻盈滑下。

他说道父上离世,她低垂着眉眼,似乎中间有水波盈动。然后君初衡说起那时她牵着他的手,柔若无骨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汗湿。

他说起朝堂上,他侧后方的那幕紫绡屏风,说起她眉目疏淡,只言片语,却字字珠玑。

甚至于,说起他这名义上的母上与他终身未娶的叔父。

这场漫无目的的谈话的最后,君初衡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在虚空中勾勒画中女子的轮廓。良久,才发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我想要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呈到她面前,却仍然觉得不够……可是即使是这样,她也只把我当她的儿子……可是她哪会有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儿子!她曾说过她视我为己出,却不知道,我奉她为神明。”

彼时菁华对这句话的理解大概明白,却不能更深一步去了解。知道后来,她以瞻仰神明的姿态跪伏在他面前,才算是真正地恍然大悟。

当去爱慕一个总是不可能回报你同样爱慕的人的时候,于是这爱慕让人卑微得如同犬豕。

放不下,挣不开,也得不到。

于是她只能如同一只困兽在这金丝所编制,梦幻一般的牢笼中无力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却因为自己的舌上生满了倒刺,反而更加撕开那血肉淋漓。时间久了,那无法愈合的创伤带来的痛感的不再清晰,反而模糊起来。

连那疼痛,都成了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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