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
古旧的镶青边酒招旗被有气无力的风偶尔吹得掀起一两下,将下未下的落日投下微黄的光影。远处一个深黑的剪影慢慢放大,枯坐在红尘客栈门口的老者半抬起手遮在眼睛上方,眯起了眼睛往外看。
人影伴随着哒哒马蹄声一同渐渐靠近,清越的声音响起在老者耳畔,“三伯。”
老者身躯一震,似乎不敢相信一般,“二公子?”说着,扶着门框站起来,朝外面走了两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马背上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眉目之间满是神采飞扬。一双桃花眼对人,对物,对景都似是含着笑意望过去的。他也不勒马,直接从撒了欢奔腾的马上飞身落到地上。
扬蹄飞奔的马又绕着破败古旧的客栈转了一圈,才慢慢停了下来,凑近迎出来的老者,亲热地用头不停蹭老者的手臂。
老者习惯性地抬手抚摸马头,却发现这马看起来虽然面熟,却不是原来那匹唤作“左云”的马,不由疑惑道,“这是……”
“左云产下的崽子,叫飞雪。”顾衣白上前一手挠挠飞雪的脖子,一手梳理它的鬃毛,感觉它毛发上附着的细小水珠带出的微微凉意,“两年前生下的它,左云力竭而死。”
他贴在飞雪耳边低声吩咐两句,飞雪就乖顺地离开。顾衣白不再理会它,看向仍旧目光炯炯,却已叫风霜爬上了脸上发际的老者,心中顿时涌出万般滋味。
良久,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沉重的一叹:
“三伯……师父。”
老者走近男子几步,神色也是忽喜忽悲,一时间竟无语。他怔怔看着顾衣白,却又像透过他,在看远方的什么人。少有的恍惚之色,衬得老者的神情格外孤寂。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来。又动了动,才有干巴巴失去了水分的话像滚豆子一样一字一字地滚了出来,“我当不得你的师父。你娘……”老者顿了顿,“不,你爹……如今怎么样?”
男子颇有深意地看了老者一眼,眼中忽地冒出了不易被察觉的促狭。
老者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二十几年过去,许多事情都已经变了模样。过去的天下第一剑客不再醉心武学,懒得去匡扶正义,躲在红尘边缘做了个烧火劈柴的老伯;过去的山村少女也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剑客,反是做了多年绿柳山庄养尊处优的夫人。他们最初的愿望,和最终的结局,简直是南辕北辙。
可惜顾衣白并不知道这些。他所知道的,不过是父母亲闲暇时间互相调侃的谈资。
比如,父亲笑话母亲当时紧跟着那少年剑客的呆呆蠢蠢的模样,母亲笑父亲当年嚣张跋扈的贵公子做派。他好奇去问年纪大些的老人,便得出这么一个故事。
据说,母亲曾是一个爱慕一个少年剑客的小村姑;据说,许多年前,不会武的母亲曾为那剑客重伤了父亲;再据说,父亲因此对母亲上了心;
或者再据说,少年剑客一开始对母亲根本不屑一顾,在父母亲婚宴上却撒酒疯抱住新娘子,半醉半醒地问,“你明明应该是我的夫人……怎么却成了他的新娘子。”
最传奇的一个“据说”,无非是那少年剑客,就是二十几年前名扬天下的第一剑客。
据母亲说,那少年剑客,如今是绿柳山庄旗下一所破落客栈里的砍柴老伯“张三”。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那他曾见过一面的三伯,昔日的天下第一剑。
“父亲……不,母亲很好。”顾衣白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老者,慢慢地展开眉目,笑了起来,“要不是母亲提起,我还不能知道。原来几年前教我那神来一式的砍柴老伯,竟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二公子还是称老夫三伯吧。什么剑客不剑客,都是南柯一梦,”老者抬起枯瘦的手掩饰地“咳咳”几声,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二公子怎么想到了这里?可是受庄主之命来打理客栈的?”
顾衣白尴尬地住了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斟酌着字词答道:
“山庄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来客栈里赞助一段时日,顺便想三伯讨教讨教。”
老者闻言诧异地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顾衣白,又看了看悬下半挂蜘蛛网的门框,“二公子选择来这里暂住,真是别有情趣啊。——莫再谈讨教剑法的事情。你的武功在年轻人中已经是佼佼者,何必这样不知餍足?”
“三伯——”
“不必再说了。”老者抬步走进客栈,搬起门口的长凳隐入黑暗,“如果真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妨听老夫讲个故事。”
说吧,老者并没半分对主人家应有的尊敬,躲了进去不再出来。
天色已经暗沉。顾衣白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看着大门镇上方摇摇欲坠,叫人时刻担心它是否会掉下来的招牌,终于咬咬牙,抬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