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不相思,不相见
寒天冻地的京城迎来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足足有半尺深,踏进雪中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寒冷似乎将一切冻结。海子湖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每年这个时候皇宫里总会有冰上活动,而朱佑樘和朱佑杬则是这项运动的主导。今年海子湖却异乎寻常的安静,像是被人完全遗忘了。
倚梦被禁足后,最让她庆幸的莫过于皇上不来了,麟也不来了。隐月阁重新回到静默之中,她也暂时摆脱了烦恼。
而之前答应宗政涟芊的如今又要搁置一段时间,一切只能让画屏暗暗打听,还好画屏的出入还是自由的。
屋内静悄悄的,似乎能听到外面雪落的声音。咯吱咯吱的踏雪声由远及近,她听着声音像是画屏回来了。果不其然门被打开的瞬间,画屏顶着风雪,一脸红扑扑的样子进来,“外面可真冷,不过白雪皑皑也着实漂亮。”
倚梦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快喝了它,免得受寒。”
画屏赶紧接过来,“哪有皇后给奴婢斟茶的,小姐可别折煞奴婢了。”
倚梦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又没有外人,再说你现在可是我的线人。快说,去了一趟她怎么说?”
画屏谨慎地看看门是否关好,才小声说:“她说已经让她的人去了江南打探消息,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倚梦一阵欣喜,还好她想到了宗政涟芊必然有自己的势力,朵颜还指望着她能够在后宫有一席之地。
“对了,小姐。我回来的路上见到被派去给何辞珂诊病的太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画屏端着手中的茶看着出神的倚梦。
倚梦猛地想起那次宗政涟芊问她时的神情,有些好奇,“噢?说来上次好像有人不是还问起过吗?看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否则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皇上对何家确实不一般。”
画屏点点头,也不懂这其中隐含着什么秘密。
文华殿内香案上烟雾缭绕,朱佑樘团坐在上,何辞珂坐在他的右下方。这次何辞珂随着太医一同进宫,给朱佑樘送来他最喜欢的大红绒。大病一场他显得十分消瘦,整个脸都瘪瘪的,眼窝深陷进去。
朱佑樘举起手中的茶杯,“你大病初愈,不能喝酒。朕让人准备了最好的茶叶,尝尝吧。”
他微微一笑抿了一小口,“确实是好茶,汤色清透,入口清香,芳香醇厚不散。”望着沉沉浮浮的茶叶,回味在口中的清香不散,然而苦涩也落于心底。
朱佑樘看出他尚未走出丧妻之痛,“朕知道你是长情之人,逝者已矣,万不要伤悲太过。”
他又喝了一口茶,仍是望着杯中的茶叶,“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而我正在一一经历。”
朱佑樘想与其这样坐着伤悲,倒不如一同去欣赏雪景。于是便吩咐李广拿两件裘皮披风,他要和何辞珂同去海子湖。
一路走来风雪虽已经停了,打在脸上的风却还是生冷。海子湖的路还没有走过,留下两行脚印,清晰可见。
冰橇已经准备好,朱佑樘和他一人一个。偌大的海子湖上只有他们二人,像是极其渺小的蚂蚁在海上飘荡。
好久没有玩得这样尽兴,只有短暂的快乐能够拯救陷入无法挣脱的伤痛,而短暂快乐过去之后,浸入心底的悲伤只会让他们更冷。
划得累了,他们停在湖的中央。
一望无际的天空澄澈明净,朱佑樘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口气。
何辞珂看了他一眼,“皇上也有烦心事?”
“朕得到天下,才发现天下不是朕最想得到的。”朱佑樘无奈地说。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趁着皇上还未错过拥有的资格,像对江山一样对待她吧。”何辞珂虽不长进宫,但从他话中大概还是能够猜出他的烦恼所在。
“不负如来不负卿…”世间最难的双全,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次,作为万人之上的皇帝也逃不过命运。
这次进宫朱佑樘为他安排了住处,让他小住几日。
他推辞不掉只好安心住下来,他本来想回去之后就要去四处云游,消解心中的烦忧。
而下午他的一席话让朱佑樘茅塞顿开,他想马上见到倚梦。通往隐月阁的路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长,院内下人们都打扫过了,雪堆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守在外面,他知道倚梦心疼下人,定是让他们都回各自的屋里暖和了。
推门而入,殿内很安静,只有炭火时不时爆裂的声音。
淡紫色的幕帘垂在地上,将内殿与外间隔开。他轻轻地走近掀开帘子,倚梦手拄着头背对着他坐着。
他轻咳一声,倚梦却毫无反应。他又咳了一声见她还是没有反应,走上前却发现她原来看着书睡着了。
正翻开的一页,他瞟了一眼,而其中有两行她在宣纸上誊写了数遍。他拿起其中的一张,清秀的字体好似她人一样,却惟独少了她的不依不饶。
我徂东山,慆々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他不由地念出声来,“自我不见,于今三年。”笑由心而生,他怎么这么笨,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就是一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彼此之间误会丛生,她从来都不会充当解释的人。
她的几缕发丝垂了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睫毛微微有些颤动。他俯下身凑近她的唇,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
他直起身子,忽然就笑了,“朕就知道你没睡着。”
被人看穿她有些不好意思,脸刷一下红了。手拄着的时间长了,刚一伸直麻兮兮的感觉,她装作拍自己的手臂忽略他的存在。却不料被他一下抱了起来,“皇上又要干什么?放我下来。”
今日的他不气不恼,无论她再怎么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他知道她心中有他,“放心,朕不会把你怎么样。困了就应该去床上睡,用手拄着不麻才怪。”
她顺从地由他抱上床,觉得今日的他不同于以往。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皇后是在自问吗?”他嘴角似乎也沾染了喜悦的气息,微微上扬。
倚梦羞红的脸尚未恢复,马上又觉得如火炙烤一般灼热,“皇上看到了?”
他点点头,“朕今日见了何辞珂,陈静彤去后他连笑都透着伤心,朕才明白原来错过只不过一瞬间,而相守真的太难。朕怎么还能让你我在岁月中蹉跎?”
她无声地落了泪,确实相守太难,就连静静地在一旁都成了奢侈。
他吻去她挂在脸上的泪珠,温暖的唇顺着她的泪痕落到她的唇上。
这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她相见。
若是还有来世,他愿顺着风吹的方向寻找她的声音,半生的相守真的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