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天机泄,恍成觉
自从倚梦不在宫中后,心幽殿空荡荡的无人打理,朱佑樘之前从不来这里,如今却时常过来转转,仿佛依稀还能看到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
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什么也不做。殿内唯一的那盆木槿也将要枯萎,隐约可见散落于花间的褐色碎渣。朱佑樘起身走进发现是熬药时残留在汤药中的药渣无疑,这才命平日打理心幽殿的宫女进来答话,“张家小姐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可有别宫的人来过?”
守殿的大宫女碎缘以为出了岔子,吓得答话都结结巴巴的,“回太子殿下…并没有…没有不相干的人来…再者平日只有何公公的手令才能随意进出。”
朱佑樘手捻起一片碎渣,嗅了嗅说道:“找人把这花盆里的碎渣细细挑出来,送去太医院让太医看看是什么。”
碎缘领命正要退出大殿,忽然腿脚不稳,跌了一下怀中藏着的含血玉玲珑掉了出来,清脆的响声引得朱佑樘注视。
朱佑樘走进捡起血红欲滴的玲珑,拿在手中把玩,“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我都不晓得东宫竟然有这么好的待遇,下人都怀揣宝贝。”
碎缘连忙扑到在地,“太子殿下容禀,这血玲珑本有一对,本是外祖家的家传之宝,但因外祖只有母亲一个女儿,弥留之际传给了母亲,如今传到奴婢这一代,权当做留个念想。”
朱佑樘显然不太相信,挑眉问道:“既然是一对,为何你只有一只?”
碎缘故意隐去了后半部分,只是因为有辱家门,但太子问诘,不愿说也得说了,“我与妹妹各一只,妹妹却把她那只交给了一个负心汉,伤透了心,最终竟寻了短见。可惜了这对血玲珑再无相遇之期。”
朱佑樘若有所思,猛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摸摸还带着颈上的貔貅,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竟是从一开始就颠倒了。”玉玲珑重新交到碎缘手中,而朱佑樘神魂落魄的走出心幽殿。
东风无力百花残,落红遍地,在朱佑樘眼里全是伤怀之境,是他弄错了一切,让岁月蹉跎许久。相见不相识的两人,如今横在他们面前的又岂止是天河之宽?
此时宫外的倚梦抬头看着天空,风吹过来,眼睛酸了,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太医们轮流来为张峦诊治,却是个个摇头而去。明里暗里都嘱咐家里趁早准备后事,只不过是三两天的光景。
倚梦日日夜夜守候在病榻前,开始几日张峦还有清醒时候,后来渐渐地连日昏睡,到如今已经是水米不进了。
倚梦握着父亲干瘪的双手,希望给他一些温暖,让他不舍得这么早丢下女儿离开,嘴里还不断地和父亲说着话,“爹,你睁开眼看看女儿,我还没有成亲,你怎么就忍心撒手不管?女儿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我不想没有爹,不想家里再也看不到爹的布衫,不想再也听不到爹的笑声,不想再也闻不到爹最爱喝的太平猴魁沁脾的茶香,不想女儿喊爹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回答。爹,求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这个家。”
倚梦眼泪似乎都要哭干了,她私心里想倘若泪流不尽,爹也许就不会死,那她就一直哭,一直哭。
倚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半抱着她入怀,“姐姐,别哭了。若是天意,爹受苦尽了,必定要去享福了。”
倚梦扭过身回抱住倚潇,唯有这样她才觉得还有依靠。姐妹两个忘记了存在于她们心中的隔阂,因为死别如此接近。
突然门被人猛地踹开,冲进来一队官兵,进屋之后什么也不问,直接乱翻一气,甚至连张峦的病床也不放过。这样折腾一番,张峦本来虚存的元气也散了,整个人如灯枯油尽,只不过还有微弱的气息尚存。
倚梦气得全身发抖,指着为首的一个官兵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擅闯民宅?天子脚下怎由得你们如强盗般的官兵横行霸道?”
那人见倚梦指着鼻子骂他,更加放肆,一把推倒倚梦,头磕在床脚流出许多血来,仍然面不改色,“我乃奉旨搜查,你这刁民胆敢辱骂,小命不想要了!”
倚梦捂着流血处,却也忘了晕血,正要骂回去,被倚潇拦住。
金氏正好从外面跑进来,笑脸相迎,悄悄地将一锭金子塞到那人手中,“官爷,小女不懂事,还望官爷见谅。不知今日所为何事来搜查?”
那人把金子纳于怀中,冷哼一声,“有人举报张家私藏皇家御用之物,特来搜查。”
金氏听到忙说:“恐怕是小人想害我们孤儿寡母,如今老爷病重,看我们好欺负,望官爷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本来就没搜出任何东西,见金氏好言相待,又有金子藏于怀中,便草草了事了。
倚潇扶起倚梦,立即吩咐画屏拿来纱布药棉,给倚梦包扎。金氏在一旁却指责倚梦,“你以为咱家是皇亲国戚,连官兵都敢惹。又白白损失一锭金子,本来家中就不富裕,被你这么一闹可倒好,真是不中用。”
倚梦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父,眼前的这个和父亲同床共枕了一辈子的女人居然现在还只想着金子。她突然释然了,父亲去了倒是省心,受了一辈子,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
金氏足足唠叨了有半个时辰,要是平时倚梦肯定不会这么冷静地听完。现在守着父亲的病榻,她不忍让吵嚷声扰了父亲的清梦,所以一言不发。
而心中根深蒂固的欲望如今重新浮出水面,她要做人上人,再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倍受欺凌。
擦干眼泪,无所畏惧地走出房门,恰好碰到刚走进内院的朱佑杬。他看到倚梦苍黄的面容,心揪在一起,只是几天而已,她竟然这样憔悴,“几日不见,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倚梦惨然一笑,“还好,至少我还有一口气。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朱佑杬恨不得马上上前拥住她,让她可以靠在他的怀里好好的哭一场,如今却成了妄想,“需要我的时候,一定告诉我。之前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
倚梦摇摇头说:“没有,再也没有了。只是你回宫时,告诉太子殿下,我想通了。只要能嫁给他,就算是侧妃我也愿意。”
朱佑杬忍不住上前抓着她的肩膀,“为什么?难道还是寻求一个护身符?”
倚梦冷冷地看着他,“是,既然都是要嫁为什么不嫁的好一些,保得一家无虞。”
朱佑杬颓然放开她,原来在她眼中任何人都只不过如同保命的符咒,唯有用处才能相伴左右,当她一生风雨无阻的保护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