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瞳是在没有任何预知的情况看见黎昕的,他完全没有想象到黎昕会出现在自己家的大门。他双手插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有穿校服,上身着薄荷色的衬衫,下身穿咖啡色的工装裤,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清澈,如邻家哥哥般。“换了身衣服。”顾晓瞳搞不清他要干什么,于是主动上前搭讪:“感觉真的很不一样啊。”
“嗯?”黎昕回过头来,见来者是顾晓瞳,灿然一笑:“是啊,所以说校服会压抑人的个性。”
“但校服同时也是一所学校的象征。”顾晓瞳低低反驳道。
“所以说学校也是束缚人思想的东西。”黎昕双手一摊,吐了吐舌头。
顾晓瞳听见他这番肆无忌惮的言论,突然有些欣赏他的自由:“是吗,那你怎么不回家好好解放你的双手,拓宽你的思路?”
“因为我不自由。”
黎昕听出了顾晓瞳语气里含有些感兴趣的意味,他突然觉得不应再用自己的“自由论”祸害一个好学生了,毕竟不是谁都能一脱开学校的繁文缛节就能马上找到自己灵魂的归宿的,虽然顾晓瞳很聪明。他低头笑了笑,又补充道:“不自由,而且我没有能够徒手实现自身梦想的能力,至少现在没有,我还是要靠我爸养活,所以要遵从他们的意见,说了往东走,就得转身向东,”说到这,他狡黠地笑笑:“但至少怎么走去,我还是能自己决定的。”
“所以你就选择了自由地出入课堂,自由地翘课?”
“嗯,我家没出过什么读书人,世世代代不是替人打工便是下海经商,所以爸爸总渴望着能来个像样的状元,或是榜眼之类的东西,光宗耀祖一下。所以初中为了爸的梦想,我收起了一切对于外界事物的好奇心,拼了命去学,终于不负众望,拿下了我们校的状元。”
这样突然间的滔滔不绝,搞得两个人似乎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听见黎昕的叙述里从未提过“妈妈”二字,顾晓瞳皱皱眉,虽然知道面对黎昕的推心置腹这般询问很不礼貌,但犹豫了许久,还是问出了口:“你上我家来干嘛?”他把那个“你妈妈呢”吞落了肚子,换了种更委婉的方式去问。
早料到顾晓瞳会这么问,黎昕不紧不慢地回答:“嗯,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有没有搞错,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顾晓瞳见他无意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另找话题:“手机的事你知道了吗?对不起啊,那天情绪有点失控。”
“我知道的。”
得知自己手机被摔后面对肇事者还能回答得这么云淡风轻,黎昕啊黎昕,你可真是个大奇葩。顾晓瞳这么想着,嘴上仍追问:“你不怪我?不喊我赔钱?不过不用你说我也会赔的。”
“我说我知道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的痛苦。”黎昕倏然站直了身子,双手伸了个懒腰,然后直直看着顾晓瞳。
“你知道?可我妈妈是跟着你爸走的,难道得到了还会了解失去那一方的苦痛?”
既然话都说这么白了,顾晓瞳也不介意打开天窗说亮话:“黎昕,其实我觉得你人挺好的,可惜我们注定难做成朋友。”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虽然都说上一辈子的事,其实也轮不到下一代人来管,但我妈离开的时候恰恰是我心智尚未完全成熟,还需要家人全力支持的时候,所以说,她这样自私地离开,我一直想不通很久很久,就算到了现在,我已经成长了,还是不能原谅。”没错,一家人,宛若一片茫茫大海共乘着一帆船,本说好要一起乘风破浪环游世界的,却不知为何,中途总有人执意要搭乘救生艇离开,背叛了同船人,背叛了曾经的誓言。“黎昕,既然我妈能够去到你家里,我知道你们家一定也有了不小的变故。只想问问你,如果需要坦然接受这些变故,你要花多长的时间?”
皱了皱眉,黎昕没有说话。
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痛,是没错。但是这样的家庭变故给孩子带来的心灵伤害,就仿若钉钉子般,即使能够随着时间流水的冲刷把疼痛减淡,把钉子拔出来,然而钉下的孔却是永远留在那里了,是无论如何都回复不到最初的样子的。顾晓瞳是这样,黎昕,也是如此。
“……顾晓瞳,我妈她在我很小的时候病逝了。”沉默了好一阵子,黎昕囔着鼻子开口。听上去似乎有些要哭要哭的样子,但其实没有,他只是口腔里有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发酵。
其实不用他说,顾晓瞳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他此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黎昕轻轻的喘气声,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周妠来。
犹记得周叔叔走的那天早上,他看见妈妈哭红了眼,奶奶坐在房间默默垂泪,爸爸的烟一个劲地抽,从未停下,爷爷则是止不住地叹息“可惜了啊”。他觉得小小的松州在这一天全都是灰的,空气中潮湿的雨雾迷蒙地让人难以呼吸,甚至睁不开眼。他看见周妠的眼神,不再是平时元气满满泛着精光的闪亮明眸,那上面仿佛这潮湿的雨季般,也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却无论如何都化不开。
原来早年失去双亲是这样的,无论时间抚慰了多久,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痛。
“我爸很爱我妈,一直坚持没有再娶,加上我也还小,他同时也担心过早地找了个继母来会影响我的身心健康,进而影响我的成长。”黎昕声音很好听,掺杂上一些鼻音之后,显得更加性感:“所以他就坚持一人把我带大,却没想到,把我养成了个一心向外的人。”他有些无奈般笑道:“我不在乎什么学习之类的东西,只想赶紧闯荡,到这个时间的各个角落,像当年的麦哲伦航海一样,找到一片新大陆,我就成为了自己的王,那就是我的梦想。但为了我爸,”他手轻轻一捏:“这些梦想都湮灭了。噗地一声,全都没了。我还是我,只能偶尔逃逃课,偶尔到班主任办公室坐坐,偶尔看看教师的窗外掠过的云羡慕着它们可以随心移动的我。”
顾晓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黎昕打断:“好了,也就是来跟你说说这些事,但绝对不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或是赞同。”他揉揉后脑勺的发:“只是觉得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如果真的说得通的话,没准还可以做朋友。而且,”他掏出新买的手机,冲顾晓瞳晃了晃:“我也没多少钱能买手机让你摔啊。”他刚说完,还没等顾晓瞳回答就掉头走开了。
“喂,那个手机的事,我一定要还钱的。”顾晓瞳眼底含笑,仍一脸认真地冲他喊。“不用啦,帮我跟谭念笙说,谢谢她邀请我去当伴郎,辜负了她的好意,我很抱歉!”黎昕已经走得有些远了,不得不回头大声喊了这么一句,还顺带摆了摆手。
等等,顾晓瞳愣了愣神,他刚刚说的是,念笙请他去当伴郎,而且被谢绝了?
脑海里只浮现那天在薰衣草园,谭念笙一脸阳光地对他说:“是啊。可是婚礼就在后天了,偏偏姐夫找的伴郎不靠谱,说是临时出差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更合适的呢。”
“晓瞳,不然你来帮我,好吗?”
谭念笙啊谭念笙,到头来,还是因着我对你的喜欢,所以摆了我一道,是吗?
顾晓瞳抚了抚额头,突然觉得脑袋连着心脏在一块儿疼。他掏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屋子里,黑灯瞎火,爸爸的拖鞋也整整齐齐摆在鞋柜上没有动过,看来是一天一夜未回来了,不知道又忙到哪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吃饭。他于是拿出手机拨了爸爸的电话,通是通了,却长久未有人接听,直到最后,有间隔的“嘟嘟”声彻底变为了忙音。
挂掉电话,顾晓瞳很快发了条消息过去:“爸,记得按时吃饭啊。”
收拾好书包,又带上了换洗衣服,顾晓瞳把回廊里的自行车推了出来,准备朝周妠家进发,此时他的表情逐渐恢复了往常,他的脚步也逐渐加快起来——一整天中也只有这个时刻是最让他开心,能够接受奶奶热情的招呼,能够逗得那个周妠气到面红耳赤,能够在饭后到院子里喝一杯优哉游哉的茶,还能够肆无忌惮把脚架到茶几上不用担心被人说。这样的其乐融融的日子,跟身后冰冰冷冷的豪宅比起来,真不可不谓天差地别啊。顾晓瞳开始时其实不怎么乐意到周妠家吃饭的,一来他一个大男生拉不下脸来天天跑去别人家蹭饭吃,二来他跟周妠不过是儿时玩伴,已经隔了好久不联系,现今二人已经长大,怕是见面了会生疏,会尴尬,却怎么也没想到,才过了将近半年,局势就出现了彻底的变化,他不止愿意到周妠家吃饭,而且爱上了那里。
顾晓瞳很感激当时老爸做的这个决定。
周妠什么都准备好了,唯独遗忘了顾晓瞳每日必来的事,而奶奶在得知唐放要来之后,自然地以为晓瞳也会跟他们一起有话好说,所以也没提醒周妠,只开心地煮好了所有应来的人的饭食,要知道老人是一向最喜欢热闹的,虽然只是一帮于她来说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不过她自来的母爱泛滥之情总让她要照顾所有的孩子们,瞧她今天给郁西芙炖的补品,款式复杂得周妠看着都有些饱了,然而郁西芙还是很淡定地怀着感激之心,一口一口全喝完了,看得周妠直担心她的肚子会不会被涨破,奶奶则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看向自家孙儿,然后老神在在地说道:“西芙现在是自己一张嘴,肚子里还一张嘴呢,不多吃些,饿着哪一个都不行啊。”言罢,她还眼疾手快拦下了默默地正准备要自个儿端碗进厨房洗的郁西芙:“你这孩子,奶奶可是答应了,那个,你老公要好好照顾你的,可别叫我食言啊。”对于一个跟自己孙女年纪相仿的少女,她实在难以说出“你老公”这样的字眼来,毕竟一般来说都该是“你爸爸”或者“你哥哥”之类的。郁西芙没有放下手中的碗,只轻轻道:“奶奶,再不让我稍微做些活,只怕我要在这住得不开心了。”
奶奶见她执意如此,也就笑笑,没多做强求。周妠这时已经听见了门铃声,她心下一想:唐放不是说的晚上到么,怎么来得这么快?但是却在走去大门的途中,猛地一个激灵:天呐,她忘了家里还有个常年食客——顾晓瞳!这个时间点准会是他没错了,周妠之前还想过让他先别来的借口,要跟奶奶去探亲什么的,结果跟郁西芙待得太开心,什么事都忘到脑后了!这下完蛋了,人都到了门口,总不能龇牙咧嘴地赶他回家吧!那样顾晓瞳会以为她周妠是个女疯子的!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周妠懊恼地想着,没来得及掩饰自己的情绪,撅着个小嘴就开了门。
门外本来兴致勃勃的顾晓瞳一见她这副模样,有些被吓到。他没有跨进屋子里,只朝着周妠探近了身子,以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向她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看出有什么好戏来,周妠这幅可爱娇气的模样着实让他嘴角边有收不住的笑意。周妠一肚子闷火没处撒,于是冲着一脸调侃的顾晓瞳吼了句:“看什么看,没见过啊,要进就快点进来,磨磨蹭蹭的。”晚一点我可就不让你进来了,她还在心里闷闷补充道。虽然不明所以,但顾晓瞳还是反应迅速地踏入了屋子,边走还边叨叨:“抽什么风啊你。”
本以为会是唐放来到,郁西芙正做好见他第一面的准备。其实很早开始,她便一直在心底反复斟酌着再见唐放时,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去看他,用怎样的态度去跟他说话,第一句话该说的是什么……一切的一切她都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怎样会更好,最终敲定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然而,真的到了要见他的那一刻,她却有些乱了阵脚,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目光也不知道往哪儿落。唐放,这个男生对她来说有很多很多意义,先撇开自己好友曾经的男友不说,他还给自己帮了忙,而且……还有种说不清搅不明的情感因素,是她不敢承认的,甚至说是无法想象的。
她也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如她所想的那般,只是跟周妠的友情明摆着在那,她自己的婚姻,甚至于肚子里的孩子也明摆着在那,这些东西是摆在她和那段感情面前最大的鸿沟。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来面对自己的心,只有那次,曾问过唐放替她默默地做了那件事是为自己还是为周妠。
唐放的不言不语给她留下了很深的一道影子,隔着千层薄纱,她难以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