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在台上照着事先彩排的在深情万丈地发表结婚感言,音响效果不错,把他的声音扩大得动听而不刺耳,顾晓瞳在他身边垂着个脑袋,看上去有些没精神。周妠自小跟奶奶长大,并不多见过这样的大阵仗,却也不惊不怕,只是安然自得地嗑着事先摆好的瓜子、花生,从大屏幕看台上的情况,看见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顾晓瞳,她心里又禁不住腹诽:就你那光芒万丈的形象还好意思装酷?你是伴郎,谭念笙是伴娘,郎才女貌啊,不是正如了你的意么?哼,反正也跟我没关系。就这么胡想一通的间隙,主持人接过了话筒:“下面,让我们欢迎美丽的新娘入场!”全场再次爆发一阵齐刷刷的掌声,伴随着各种欢呼。镜头切向了T台另一个方向的雕花木门,此时它正缓缓拉开,像要揭开什么神秘的谜底般,而在场的观众们要么看向屏幕,要么直接看向木门,全都在摒着气息翘首以待。终于,大门完全敞开,追光打向身着雪白婚纱的新娘,明艳如花,靓丽如霞,她捧着洁白的花束,缓缓沿着T台走向她的新郎。周妠本来没多大期待,却在看见新娘的那一刻心底一惊:原来女人身着婚纱沐浴在闪耀灯光之下的时候,会这么美,美到她完全无法想象。她突然就想到一首在广播里听过的歌,女歌手浑厚又温润的声线,把那几句歌词都唱活了:
走在红毯那一天 朦上白纱的脸
微笑中流下的眼泪 一定很美
走在红毯那一天 带上幸福的戒
有个人斯守到永远 是一生所愿
当时的她还不理解:失去爱情的自由,得到婚姻的束缚,真的会感到幸福吗?加上郁西芙的事,她一直对结婚这件事抱有完全反感的态度,认为这不过是人生历程一个必尽的义务而已。然而此时,她看着屏幕上新娘洋溢着幸福的笑脸,突然间就明白了歌词里面的含义了。
也许找到对的人,真的能够如一生所愿。“这一辈子,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你都愿意握紧她的手,不离不弃吗?”婚礼司仪捧着新娘的左手,正以庄严神圣的态度向新郎发问。新郎一脸坚定,语气果决:“我愿意。”同样的问话,也得到了新娘温润如水的回答:“我愿意。”司仪高兴地笑着说:“你们可以交换结婚对戒了。”于是代表着一生承诺的信物,很快戴上了对方的手,镜头切向闪着耀眼光芒的钻戒,周妠觉得,那已经不仅仅是金钱上、价值上的象征了。
它代表着永恒。
持久不变的心,里面装的是对彼此的持久不变的爱。周妠不知道要怎样程度的喜欢,才能达到这种唯一的爱。它的等级那么高,简直让凡夫俗子望尘莫及。但它也很平凡,牡丹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孔雀东南飞,这些古代流传下来的美丽故事,它们都赞叹了伟大的爱情,而故事的主人公普通,简单,他们只是爱了,他们的爱情伟大,只因为爱本身,没有过多纷繁奢华的装饰,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蓬勃野心。
只是纯粹地爱着。
思想飘得有些远,以至于谭念笙的手在面前挥舞了好几次,周妠都没有察觉。直到旁边的男生大声“喂”了一下,她才突然回过神来,跟刚刚一样,保持着一种似刚睡醒般的迷蒙眼神,看向谭念笙。周妠的脸微微有些婴儿肥,又因皮肤白皙,看了似牛奶果冻般,总叫人有想咬一口的冲动。
谭念笙见她这幅表情觉得很是可爱,便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白嫩的脸蛋:“瞧你,发个呆连捧上桌的美食都不理了!不是还没吃早饭吗,你不饿呀?”周妠一个激灵:饿!她当然快饿扁了!以一种赞许的眼神看向念笙,她拿起筷子就伸向离她最近的五花肉。未料到筷子刚要把肥美的肉片夹回自己怀中,右手却被一只精瘦的手掌轻轻覆住,掌心传来低低的温热,还有些细密的汗,上面有明显的凸起的青筋,并且指节分明,周妠迅速反应到这是个男生的手。才刚动筷子就被拦了?简直太不可理喻!她一脸愤怒地顺着手掌寻向它的主人,却在谭念笙的身后,赫然看见唐放的脸。
她惊呆了,是完全的惊呆。一时间眼神都忘记了躲闪,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唐放,嘴巴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唐放倒是一脸随和自然的表情,他松开覆着周妠的手,只轻轻说了一句:“空腹就先不要吃这么油腻的东西。”语气自然得就好像他永远在她身边,永远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谭念笙很快从两人之间让开,热情地拉着周妠的手说:“妠妠,这是唐放,他爸跟姐夫是生意上很多年老伙伴了。听说你也在文中,就说要来跟你认识认识。”介绍完毕后便自顾自地跟同学们聊天去了,留下一脸无语的周妠和始终保持微笑表情的唐放。周妠此时脑海里一片混乱,对啊,她记起来了,之前曾有一次她跟唐放去了森林咖啡厅,这女生就是当时走过来跟唐放打招呼的那个!当时听见唐放喊了“念笙”,可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但现在顾不上这些恍然大悟了,她只幻想着两人间飞沙走石电闪雷鸣的场景,就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于是果断拉开了身后的凳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外。虽然没有搞清楚状况,虽然不打招呼就离开有些不礼貌,虽然大老远赶过来只吃了几个花生……但此刻没有什么比躲开唐放更重要!
是的,她不否认,自己的确不想面对他,或者是,不敢面对他。上次那封信,被她尘封在抽屉的最深处,自读完后再也没碰过,她总在心底里劝说自己抛下过去的一些,所以把一切跟他的东西深深藏起,以为这样做就代表着自己已经把对唐放的感情藏得很好很深了,她以为就这样她可以继续轻松自如地向前走,过着没有唐放的日子了。
可是就在刚刚见到唐放的那一瞬间,她才发现:错了,错得离谱。怎样的隐藏,怎样的刻意忽略都好,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徒劳,她还是会在家门前的路灯下回忆起两人曾在这里蹲着说过的那些悄悄话;还是会看着橱柜里特地为他准备的碗筷发呆;还是会在下楼时想起曾经跟他比赛过谁先冲到楼下小卖部……唐放是个引子,点燃了属于周妠青春初期的全部绚烂的火花,烟火纵然一瞬,却太过美丽,刻在了周妠眼里,脑海里,直至心底。这样的一个男生,这样一个体贴入微的男生,这样一个她一见钟情的男生。
这样一个,就算伤害了你无数次,还是会叫人心心念念的男生。
但是出了门以后,周妠却发现自己没有了方向,跟顾晓瞳是打车来的,当时他念的那一串叽里咕噜的地址她根本没听进去,口袋里钱也不足以打车到家。于是,虽然出来得潇洒,她此刻的境况却窘迫不堪——就那么在门口呆立了半天,没有任何动静。唐放没有马上追上来,他知道,现在的她需要冷静,而时间是他现在能给周妠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了。他只继续跟在爸爸身后,带着已经锻炼许久的微笑,向来往的叔叔阿姨们有礼貌地敬酒、与他们行云流水地侃天说地,言谈举止已经丝毫不亚于一个成功人士,只是在走动中经过大门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扫上好几眼。然而过了没多久,待他看清门口仍有个小小的身影仍在晃动时,便再也没忍住,扔下了高脚杯就往门口冲了出去,透明的杯子掉落在红毯上,没有碎裂,溢出的红酒却让周围的人狼狈了一番,于是刚刚还对唐放带着尊敬与欣赏态度的人群,开始望向他离去的方向,用略微带些颜色的眼光,指指点点,而唐华中在人群中央,黑着脸一语不发。
周妠最终还是决定先走到大马路旁,找一找附近有没有公交站或地铁站之类的地方。谁知道步子刚迈出没几步,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去,手臂甚至被握得有些生疼,她满以为会是追出来的唐放,一脸惶恐与戒备地回头,却没想到,竟是顾晓瞳。他显然被灌了好些酒,不说话都能问出一股子酒精味,白嫩的脸颊也染上了不深不浅的红晕,把他整个人衬得比那舞台上的小生还妩媚多情了。周妠见他站立不稳,于是赶紧把他的手臂绕到自己脖子上来支撑他的平衡,奈何顾晓瞳高了她将近一个头,加上周妠本身个子娇小,所以想要撑着他回到大厅实在太过吃力,只好就近找了处看上去比较干净的石阶把他扶好坐下。哪知道顾晓瞳坐都坐不好,周妠刚松手想要给他打杯热水,回头便听到“噗通”一声,顾晓瞳已经整个身子都趴倒在了石阶上,她只好又回去把他扶起来,坐到了他身边,而顾晓瞳也顺势就靠在了她肩上。周妠身子一僵,身边男子过高的体温和一身的酒味,还有他现在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依赖,怎么感觉……感觉有点像妻子在照顾刚应酬回来的丈夫呢。
她摇了摇头,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开始推旁边醉得像一坨橡皮糖似的顾晓瞳:“你到底是喝了多少啊?给我赶紧醒过来,我还要回家呢!”
“……”没反应。
周妠加大了推动幅度和声音:“死冬瓜!姓顾的!赶紧醒过来!”
“……嗯。”顾晓瞳哼唧了一下,依旧没有反应。
“你个王八蛋到底还要不要起来了!”周妠突然有点想哭:“把我带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参加了这样一场与我毫无关系的婚礼,更过分的是,还让我见到一个最最不想见到的人……”她说着说着,就开始自顾自地抽泣:“呜呜……现在我想回家,你不带我回去就算了,还醉成这样。”她抹了抹眼泪:“顾晓瞳,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啊。”
眼前却多了一双锃亮的皮鞋。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这回没错,真的是唐放了。此刻,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看着表情委屈的周妠跟此刻正靠在她身边醉得一塌糊涂的顾晓瞳,表情很是复杂,但多数成分是愤怒和嫉妒。他二话不说便强行要拉起周妠,而周妠一个反应不及被他猛地拉起,顾晓瞳失去了倚靠,也就自然而然地就又趴在了地上。周妠回头看向倒下的他,“呀”地轻叫了一声:随后一脸厌恶地看向唐放:“你干什么啊!”而唐放低着头没说话,仍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似乎十分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周妠得不到应有的回应,更是一股怒气,她用力扯开了唐放缠在手臂上的手,回头就要扶起顾晓瞳。
“他是谁?”身后传来唐放森森冷冷的声音。
“与你无关。”周妠表情也很冷淡,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唐放吃了个哑巴亏,也只好走上前来帮周妠。但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让他帮助的意思,周妠一直让自己隔在两人之间,总不愿让他碰顾晓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想让唐放知道她跟顾晓瞳之间的关系,不允许他的插入。唐放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有些心灰意冷,也没执着,干脆就双手插兜看着她吃力地动作,冷哼了一声,轻挑地说:“你没收到我的信?还是你就算收到了,也不在乎了?话说你找男友的眼光真的挺不错啊,这小男生,长得还真漂亮。”
“这都不关你的事。”周妠的回答简洁明了。变了啊,唐放果然变了。能够说出这样冷漠刻薄的话,已经跟她记忆中的唐放千差万别。曾经那个笑容璀璨无比带有无尽正能量的他,现在也不过是个世故薄情富家子弟罢了。周妠在心底冷笑了一下,亏自己曾经还这么惦念她,真是年少无知啊。她已经扶起了顾晓瞳,而此时的顾晓瞳似乎也恢复了一些清醒,所以靠着一些周妠的力量,能够站起身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却看不真切,头仍胀痛得厉害,他摁了摁太阳穴,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念笙,我这是在哪啊?”
闻言的二人均是一震。
周妠迟疑了一会,才终于说:“我是周妠,在酒店大门呢,你喝多了。”唐放此时也显然看出了两人并非正常的情侣关系,于是打断想要说话的顾晓瞳:“周妠,这人究竟是谁?他不是你男朋友,对不对。”他嘴角此时有压抑不住的笑意,足以透露他得知此消息后的愉悦。顾晓瞳隐约间得知自己无端端认错了人,有些过意不去:“唔……周妠……我喝多了……他们一直灌……谭念笙又交待我要尽量都接下来……呕。”最后那声干呕让周妠慌了慌,忙拍着他的背:“你不是吧?想吐吗?”顾晓瞳没回话,只“吚吚呜呜”地不知道在哼唧什么。唐放见周妠不理会他,上前一步来,仍揪着刚刚的问题:“他到底是谁?”
周妠又急又气,现在这境况,既躲不开唐放,也扶不走顾晓瞳,完全是两难的局面。她刚想掏手机拨谭念笙寻救援,抬头就看见走出门口的谭念笙以及刚刚跟她搭讪那个自称是顾晓瞳“大哥”的男生。太好了,想什么来什么,周妠像看见圣母玛利亚跟耶稣似的,就差痛苦流涕地朝他们奔去了,她急忙朝两人的方向挥手大喊:“念笙!这里!”而谭念笙听见喊声也很快发现了他们,她一脸疑惑地看向这奇特的三人组合,于是“蹭蹭蹭”走过来,刚想问清情况,却被周妠很坚决地打断:“念笙,顾晓瞳喝太多,就麻烦你照顾了。还有,你有没有多余的钱,借我一点,我不认路,想打车回家。”急促的言语让谭念笙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掏出的钱已经被周妠几乎是一把夺过。她把顾晓瞳交给了那个男生,便不再多说,只跟谭念笙匆匆道别,便风一般地离开。
唐放自始自终呆在原地,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除非阴冷也算是一种表情的话。他此刻的心里想的全是猜测周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今天明显的躲避、逃离,甚至可以疏远,他不是看不出来,而且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样貌出众的男生——周妠从未跟他提过有这个人的存在!他决定先从谭念笙那寻找一些答案,看起来她好像也认识那个男的,而且从刚刚她试图唤醒那个男生的动作和言语来看,两人关系也绝非一般。不过这世界还真小啊,谭念笙竟然跟周妠成了好朋友,那个周妠,原来没有了他跟郁西芙,一样能活得时光静美岁月正好啊。
他带些嘲讽意味的笑,刺破了正午静谧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