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放，我有话跟你说，见见面好不好？”周妠感觉自己有些在抽鼻子。

窗外夜色正浓，电话那头声音很轻：“妠妠，晚了，下次吧。”意料之外的淡漠，让周妠不得不打了个寒噤：“那好吧，下次见。”

她没想到这一个下次就将近一年。

彼时的唐放在前往机场的车上，唐华中还在不停地接听、拨出电话，一路上来两父子竟一丝说话的缝隙都没有。银色的奔驰轿车在高速路上如飞鱼般前冲，车窗外那些争先恐后倒退的梧桐树和银灰色的路灯柱交替循环，唐放看见玻璃上倒映的自己的脸，手机摁亮却又没有做任何操作，只是呆呆的看着屏幕上那张稚嫩的侧脸和飞扬的发，然后屏幕又恢复黑暗，一切仍然寂静。照片是周妠设的，她说这样最好，他永远不会丢了她。

可是亲爱的妠妠，你知道么，好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啊，他再不想，也不得不离开啊。唐放闭了眼，像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周妠今天精神不太好，一整个晚上都是噩梦，次次伴随着冷汗惊醒。她梦见西芙跑在她前面，欢快地笑着，跳跃着，而后一瞬间，背景变成了浓重的黑色，夜幕下连星光都没有。她看见郁西芙眼里的神采由欢愉转变为恐惧，她在痛苦地看着她，瞳孔不断放大，收缩，她甚至发现西芙的手和腿都在无意识地颤抖。她上前拉她，却看见不远处的悬崖边，唐放正欲纵身跳下，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跪在原地痛哭不知所措。然而画面一转，变成了温暖明媚的露台，她看见西芙跟唐放端着咖啡杯，坐在原木椅子上喝着卡布奇诺，谈笑风生。她看见唐放的眼里满溢着宠爱，看见他轻轻挽起她额边的发……虽然不过南柯一梦，周妠却久久难以释怀。郁西芙又如往常一般坐在她的身边，冲她开心地笑。周妠却无论如何都感到有些刺眼，她不明白：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了，都是自己想要的了，怎么自己反而没那么开心了？

“周妠，周妠，周妠同学！”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气急败坏地喊：“郁西芙，把你的同桌敲回神来！”西芙于是轻推了周妠并小声说：“老师喊你呢！”周妠却跟没听见似的，只木木然站了起来，轻飘飘地回答了两句老师的问题，又呆呆坐下。西芙在纸上写：你到底怎么啦？三魂失了两魂半！周妠很快回答：我没事，下午的课帮我请个假。西芙见她一节课时而呆滞，时而心神不宁，轻轻叹了叹气：想来还是与唐放有关吧！自然，放学铃一向，周妠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西芙默默收拾着她的书桌，心中百转千回。

“记得他的教室是在5楼……楼梯左手边第二个……”周妠喃喃着，着急忙慌寻向唐放的教室，刚刚放学的人潮汹涌澎湃地朝她袭来，弱小的身子不止要逆流而上，还得时不时踮起脚张望人群里是否夹杂着嬉笑打闹的他。她急透了，恨不得施展遁形术，穿透这层层人墙，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她想牵他，想挎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地回家，想听见进门后奶奶开心地喊“小放！留下来吃饭！”的话……她突然间觉得好多好多以前属于他们两个的平凡又平淡的回忆，现在一幕幕闪过，却变得如此叫人怀念，好像那些属于彼此的曾有的光阴一不经意间，就撒手而去了。

就一去不复还了。

周妠自然没有找到唐放，她也没有任何认识的他的同学。她蹲在楼梯左手边第二间教师的墙角，哭得脆弱而又无助，不远处唐放的课桌早已清空，只留下一些没用的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以及眼花缭乱的英文字母，周妠看得出来，那是唐放的笔迹，夕阳的余晖照进来，周妠的眼眶泪光闪烁，而它们以随意而然的姿态静静躺在纸面上，一样波光粼粼。“它们是被遗弃的，而我，也一样。”这样想着，周妠突然连蹲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是没有勇气了，再面对这样无法预料的事实，那些打击都是钻心的。她扶着墙，像受了很大的撞击一般，弓着腰，慢慢地走了出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时候预感太强烈、太准确了，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才刚刚圆满了一件事，却没想到，要用一个如此大的缺口来换。

天气很好，奶奶在周妠没醒的时候就拉开了她房间的窗帘，阳光温暖地铺陈在周妠疲惫的面容上，像是知道她经历的多么难过的一场遭遇似的。偶尔有一两只小麻雀，停在窗外的护栏上，小巧的头不停地点啊摇啊，然后又倏地一下飞走，周妠以为，夏天快过去了，可是没想到这个夏天还是拖了个长长的尾巴，但不管蝉再怎么鸣，周妠都见不着那个愿意带他穿越快一整个城市去森林公园捕蝉的人了。

但总是有意外发生，西芙奶奶去世了，她跟着家人，回了家乡为奶奶送行，周妠每周都会写信，偶尔附上一些自己织的小玩意。西芙的回信却越来越少，语气也总是叫人感觉无精打采。她现在活得很累吧，她还这么年轻，总要想这么多事。周妠每次看见西芙的信总这么想。顾晓瞳倒是来她家来得比以前勤了，听说顾叔叔生意做大了，更加少照料到这个宝贝儿子，顾爷爷想到以前教了奶奶几手炖药品的功夫，加上他一直青睐于奶奶 的厨艺，所以总笑呵呵地跟自己儿子说让孙子到周家吃饭。家里就一老一小，奶奶自然是对顾晓瞳的到来喜笑颜开，毕竟老人家总愿意让屋子变得热闹些，顾晓瞳虽然话不如唐放多，也总带着些害羞，但一来二去的，加上以前跟周妠的关系，他也逐渐不把自己当外人看了，常常一进门就喊：“周奶奶，我回来啦”然后把书包往桌上一搁，就径自走向冰箱，掏出一瓶可乐或雪碧，端着电视遥控器乐呵呵地边喝边看电视。周妠回来得晚一点，每次看门看着顾晓瞳那俊俏的小脸蛋配上那堪称二流子的姿势对着电视机傻笑，总觉得天天在看小生唱大戏，乐也乐不起来，只能是无奈了。

一天刚过晚饭，两人在院子里乘凉，奶奶去邻家串门。周妠从茶几底下掏出一个茶叶罐，正要往茶壶里舀茶叶，顾晓瞳突然“哎”地怪叫一声：“别沏普洱呀，太苦啦，没茶味儿。”周妠白了他一眼，显然在心中瞬间鄙视了万遍面前这个不懂得普洱茶珍贵价值的白痴，仍就着茶壶舀出了茶叶：“奶奶就爱喝这个，养胃。”“可我今天突然特别想喝西湖龙井。”顾晓瞳瘪着嘴说。“想喝回家喝去，哪来这么多要求。”周妠此时心里正想着唐放的事，想着昨晚收到的西芙的信，心里顿时如一团乱麻，凑上个顾晓瞳没眼色的搅和，一下子收不住脾气，吼了他一句。

顾晓瞳怔了怔，没想到周妠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咳了咳嗽，拢了拢自己额前的发，又刮了刮鼻子，瞬间觉得在这个小院子里无所适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一片尴尬。周妠却把西芙的信掏出来：“有功夫嫌弃茶叶，还不如先帮我看看这事怎么办呢。”说着便把信递给了顾晓瞳。他又是一愣，忙不迭接过信，信封上面注着“急件”。真有这么火烧眉毛的事？

“妠妠：

最近好吗？希望你过得开心，最起码要替我开心。奶奶 的举办的很简单，爸爸妈妈也来了，把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钱都花光了。我现在总能听见爸爸的长吁短叹，哎，其实我倒觉得没什么好怨的，要怨，就怨命吧。命运要带走奶奶，也要带走我的未来。对不起，欠你跟唐放那么多，最后还是没有好的结果。但请相信我，不久的将来，一定要全部，全部都交还给你们。这一回，也许我真的不能上学了。

挚友 郁西芙”

短篇大论，顾晓瞳攥着纸的手有些发凉，他抬眼看周妠，她此刻左手托着腮，右手鼓捣着茶海，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突然间两个人就一齐默不作声了，只剩夏夜里香意微醺的暖风，轻轻吹拂着这一片少有的祥和宁静，只剩下纸张兀自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吧，这也许是一片沉重的宁静，这一页看似轻飘飘的信纸，却在两个人心湖里，砸下重重的涟漪。

周妠满心疑惑：西芙家的事竟然如此纷繁复杂，当时唐放究竟是怎么个解决法？为什么他从来不跟自己提？他的不告而别是不是就与西芙的事有关？她急切地想知道唐放究竟在这件事上对她隐瞒了多少。百般纠结之后，抽出顾晓瞳手上的信纸，便急匆匆地走上楼了。“喂，周妠，你干嘛啊。”顾晓瞳忙喊道。

“我要写回信！”周妠正以一步二台阶的速度狂爬楼梯。

“那钱的事怎么办？！”又一声仓促的急喊。

“钱的事就……”刚到一半的梯台，周妠回过头，便看见刚进门的奶奶一脸惊诧的表情。

“啊噢……我先回家了，奶奶明天见！”顾晓瞳见势不妙，抓了包就想往门外冲。周妠眼睁睁看着他从眼皮底下溜走，满心想的都是：明天别再让我见到你……

“妠妠，你是不是觉得，该跟我汇报些什么呀？”奶奶倒是表现得不慌不忙，慢慢走到茶几旁坐下，再悠悠端起周妠刚刚沏好的普洱，轻抿了一口。

周妠只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来：“不是我不跟你说……”

“赶紧说正题，别拖拉。”

“西芙给我寄信了说急用钱想向我借一些。”周妠于是一口气精辟总结了信上内容。

“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钱借来借去，她要借钱干嘛？”奶奶不满地挑了挑眉。

周妠有点左右为难，说嘛，是泄露了西芙家里的情况；不说，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确不知道上哪去找钱。“西芙家里出了点事，前段时间她奶奶过世了，家里好像还欠着一笔钱。”“她们家大人呢？都局促到让孩子借钱了？”“是啊……我也有些不理解。可是奶奶，西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很善良，不会欺骗我的！”周妠言辞恳切地看着奶奶。

而周奶奶也终究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哎……这样的大事，你给她去个电话吧。问清楚了情况后，再把大概钱数说说，我明天去看看咱们那小绿本里还有多少多余的存款。”小绿本就是奶奶当时单位发的邮政存款簿，当年周妠的爸爸单位发放的抚恤金等以及机构补贴或者莉荷曾经寄回来的钱，都存放到了这里，除了退休金外，它是祖孙俩仅有的财富了。

周妠看着奶奶叹气，像是叹到了自己心尖上。奶奶年事已高，金钱在自己身上也是只入不出，这样奶奶太苦了，她实在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