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初春回暖,仁帝的病情却并不见起色,常常休朝。民间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对仁帝的病情十分关心,而朝堂之上更是人心惶惶。几位出宫立府的皇子每日入宫探望,私下动作不断,拉拢朝臣,各成派系,争权之心不言而喻。
唯独四皇子墨离,只是定期入宫探视,其余时候都留在府中,也不见与任何官员走动,似乎对朝堂形势毫不关心,颇有些摆明态度与世无争的味道。
兮月却知道,自仁帝病重,那位曾夜访四皇子府的侍卫来的越发频繁,甚至有时白日前来,墨离也时常用飞鸽与人传递书信。四皇子府中不像外人看见的这般平静。
这些事情,墨离并不避讳兮月,有时也当着兮月的面拆看信件,只是兮月从不多问,只是越发细心照料墨离的起居来。夫妻二人在这小小的四皇子府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每日只是吃饭、看书、下棋、闲谈,平淡又温馨。
仁帝已病了三个月有余,天气渐渐入夏,朝堂之上二皇子占文官一派,担监国之责,帮助仁帝处置朝政,三皇子则为武官雍磊,不时与二皇子争锋相对。而从远方封地赶回京都的大皇子除定时入宫探望仁帝之外也是并不见客。
大皇子乃皇后所生,贵为嫡子又仁厚温和,本该是即位不二人选,奈何皇后封后之初便向仁帝请求封大皇子为闲王,赐予封地,让他远离京师,退出了皇位之争,而五皇子尚幼,还不具争位的能力。
唯独四皇子墨离,原本是前皇后之子,皇后被废,原左将军一脉式微,但左将军毕竟是多年征战沙场的传奇人物,虽意功败垂成,但影响尚在,军中仍有其一些年轻将领曾是其旧部。
皇上又在几年前将右相嫡女嫁与他为正妃,这样一来,四皇子虽难以夺嫡,但朝堂之上他也有了几分说话的分量,他若投入哪方阵营,便也是一大助力。
自仁帝病重,二皇子与三皇子都曾前来试探。三皇子来的少些,总共也就登门了两三次,与墨离说一些用兵之道,但众所周知,四皇子是一介书生,哪里懂得什么行军打仗的道理,只是强提起兴趣一旁听着,问起来,却是无法成言。
而打猎之类在这皇帝病重的时候又不甚合适,来了两次,三皇子也就不再前往,只是偶尔派人送些皮毛布匹的礼物来,关怀这位忽视已久的皇弟。
二皇子则是时常来访,却不与墨离谈什么军国大事。兄弟二人饮酒对弈或是吹箫吟诗,墨离本就喜欢这些,对二皇子的来访颇为欢迎。
二皇子偶尔带正妃李琳前来,李琳喜爱音律,兮月便与她探讨音韵,两位千金本就是美貌可人,气质高贵,一同在庭院中抚琴弹唱,十分赏心悦目,而两位皇子则在一旁随性观赏,颇有几分和乐融融的味道。
兮月看得出来,二皇子虽不明说什么,但选在这时候突然花这么多心思在本不亲近的墨离身上,拉拢之意昭然若揭。
墨离表面上云淡风轻,与二皇子兄友弟恭,但兮月知道他心中苦涩。母妃早逝,皇帝又对他不甚重视,幼年时不免被皇兄欺辱,此时却要与他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心中不免气苦。
这日天气晴朗,午后送走了二皇子与皇妃,兮月端了一杯花茶放在墨离案头,“这是我今早晨起时在后院药圃里摘的,初夏天气干燥,这茶清凉退火。”
墨离端起喝了一口,露出了温和笑意:“果然清香宜人,只是晨起困乏,夫人不必如此劳累。”兮月俯下身子为墨离整理桌上堆放的书籍、纸张。“兮月知道夫君心中苦闷,也只能做些小事聊以慰藉。”墨离阻了兮月整理的动作,顺势将她抱入怀中,面对着坐在自己身前。
“父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恐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二皇兄和三皇兄分庭抗争,一番争斗在所难免。看他二人态度,我想置身事外怕是无法。况且……”墨离顿了一顿,皱起眉峰,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况且,夫君本就不打算置身事外。”兮月伸出手抚平墨离眉峰,在他略显惊讶的神色中缓缓道:“夫君不必顾虑,当日我便已说过,无论殿下封王封侯,或是落地为民,兮月自当伴随左右。与其坐以待毙为他人左右,不如一搏,兮月自当说服爹爹倾力相助。”
墨离望着兮月,久久没有言语,将她更紧得拥入怀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是,我势单力薄,你不怕连累家里?”兮月挣了挣,坐起身子,自信一笑:“夫君得父皇默许,难道手中竟没有筹码?”
听得此言,墨离眼中赞赏之意再不遮掩:“夫人心细如尘,朝臣常言右相千金自幼聪颖过人,今日可见一斑。”兮月淡淡一笑道:“世人皆道四皇子平庸无能,却是有眼无珠。”
墨离也展颜一笑,而后却叹了口气,说起过往:“舅父叛变,母妃早逝,我自幼便没了依靠,父皇十分严苛,着太傅教导我读书习字、文才策略,命他心腹侍卫调教我武艺骑术,但在外人面前却对我表现得不闻不问。我年幼时不知为何如此,心中十分孤寂。”
说到此处,他拍了拍兮月下意识握紧自己衣袖的手背,露出了安抚的笑容:“随年岁渐长,我才隐隐懂得父皇是要我韬光隐晦。只是为何做此安排,我也不得而知,只能收敛心性,低头做人。直到父皇这几年来身体大不如前,派了皇室暗卫认我为主,常常交付书信,传授治国之道,似有未雨绸缪之意。”
“难怪父皇在选妃之时那样安排,原来并非是为了平衡二皇子与三皇子势力,而是为了让他们互相制约,对你放松警惕。”兮月心中疑惑得解,却觉得心下微凉。
二皇子与三皇子也是仁帝亲生,他却为了扶没有母族势力的墨离上位不惜布局让他们互相争斗。
而对墨离,表面上不闻不问任幼小的孩子在无人可依的深宫中艰难成长,甚至为了解除其他皇子的戒心,在大婚之日将这其实最看重的儿子打得皮开肉绽,几乎死去。作为父亲他未免有些狠心。
只是,左将军秦誉当年的确有谋反之举,历来帝王对谋反之人最是忌讳,仁帝却为何要从小培养墨离这反臣之后,现下看来还有传位之意?难道当年一事另有隐情?
仁帝心思让人费解,兮月依偎着墨离,听着庭院里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只觉前路扑朔迷离。
又过了两个月,皇帝病情反复,京城局势纷繁复杂。看似平常的日子,却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详气息。
黎国皇宫恢弘磅礴,正南向是皇帝寝宫,占地百倾。皇帝寝宫门前的空地上,跪着一众朝臣,平日里在殿上侃侃而谈的大臣们此刻头颅低垂,鸦雀无声,寝宫之外压抑蔓延。
皇帝寝宫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宫女太监不时端着水杯、药罐进出,仁帝躺在珠帘遮挡的内室,老太医在床边施针喂药。
今晨稍早,仁帝自梦中醒来,觉得胸口烦闷,值夜宫女递上茶水,仁帝喝了一口便心下绞痛,昏迷过去,人事不省。宫女急忙呼救,匆忙请来太医,为皇帝紧急施救。
朝臣按时上朝听得消息,都自发跪在寝宫之前,为仁帝祈福。皇帝寝宫内唯有太医,左右二相,心腹太监年公公陪伴。左右二相此刻都立在珠帘后,远远观望仁帝情状,焦急万分。
太医一番施针,仁帝终于悠悠转醒,这个一生都为国操劳仁德亲厚的帝王此刻深情萎靡,眼神混沌,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连喘气都很是费力。
老太医一番医治心下知道仁帝怕是大限将至,噤声不敢言语,一时间寝宫内只有皇帝陛下沉重的喘息声。
这喘息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平缓下来,仁帝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颜卿,替朕……”只说了几个字,仁帝便顿住了,急促呼吸了几次,才接着道,声音中有几分急切:“替朕招墨离来。”
这种时刻竟从皇帝口中听见甚少提起的四皇子的名字,左右二相都觉心下一跳,右相下意识瞥了一眼身旁并立的左相,刚好与他眼神相触,二人眼神均是十分复杂。眼见仁帝呼吸又急促了起来,右相不敢耽搁,急忙奔出内室。
皇帝寝宫设计繁复,分内室、中室和外厅三层,右相出了内室便与端药的宫女迎面撞上,他也顾不得药汁泼上了衣襟,不顾惶恐跪下的宫女一路疾行。全然没了往日气定神闲的谋相之风。
右相出得内室,仁帝呼吸越发急促,似是十分痛苦。“年儿,年儿”仁帝声音比之前更加虚弱了几分,声音带着喘息。年公公连忙俯下身子,贴近仁帝,此刻仁帝已经气息微弱,勉强说道:“传朕旨意,传位四……”
“皇上、皇上,您坚持住,不要弃老臣们而去啊,江山社稷还需要您啊,皇上!”在一旁伸长脖子旁听的左相突然扑到床前,高呼万岁,老泪纵横,仁帝的话被中途打断,年公公也被惊吓回头,再转眼时才发现,仁帝竟咽下了气,就此去了。
“皇上驾崩了。”侍卫鸣响丧钟,钟声暗哑低沉,在初秋清冷的晨风里飘散开来,压得人心头郁闷。臣子们纷纷俯首,为仁帝送行。
黎仁帝29年秋,仁帝急病驾崩,举国同悲。皇室姻亲着府前垂白纱,着丧服,斋戒。京城内百姓摘冠缨、服素缟,一月内不得嫁娶,百日内不得作乐,自大丧之日始,京中各寺、观每日鸣钟百次。
十月初九,仁帝大殓。皇子们自仁帝驾崩后一直延祖制府中斋戒,闭门不出,这是帝逝后第一次进宫见驾。
四皇子府门外,一辆素色马车听在当口,墨离一身雪白孝服,连束发的布带也用了白色的麻料,立在车前。兮月也是一身素缟,正为墨离整理衣襟。“兮月,你已经帮我理了三次衣服了。”墨离无奈得抓住兮月冰凉的双手。
兮月默不作声,指尖微凉。“今日是父皇大殓,作为皇子我不得不去。别担心,宫中自有人照料,不会有事的,我吊唁之后就回来。”墨离柔声安慰。
兮月却眉头不展“自父皇驾崩,未曾留下遗诏,皇位空悬已好几日。年公公也失了联系,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你万事小心。”“嗯,我会的。你好生休息,待我观朝中动向,回来再从长计议。”墨离为兮月拢了拢衣袍,朝一旁看去。
马车上斜靠这一袭紫色锦袍的俊俏青年,他似并没受那厢的紧张气氛影响,心不在焉的样子,华贵的紫色袍子被他穿出了一股玩世不恭的气质,颇有些好笑。
墨离牵着兮月走过去,对那紫衣青年道:“年兄,兮月与四皇子府还劳烦你代为看护。”那青年见墨离到了身前,才站直了身子,抱拳道:“墨兄放心,我保证你回来,皇妃不会少一根头发。”说着还用手指比划里细细一段距离。
有些紧张的气氛被这紫衣青年的话缓和了些许。兮月用力握了一下墨离的手道:“此行凶险,夫君千万珍重。”墨离抚了抚兮月的长发,点头答应,才登车去了。
兮月看着马车往皇宫的方向行去,直到看不见车辙踪影,才收回眼光,心中担忧无法排解。那紫衣公子和兮月并排站着,敛了脸上笑意。
申时,皇子率群臣从西门进宫,到仁帝灵柩前,和文武官员们一起吊唁。官员们悲切恸哭,在停放仁帝棺椁的宫殿外,行三跪九叩之礼,礼部大臣们往地下泼洒了大杯的白酒,宫中后山附近焚烧大量冥器冥钱,皇城上空黑烟缭绕。
皇子们依次入殿内叩拜,瞻仰先帝仪容,叩拜后从后门出,可进后宫拜见皇后与众嫔妃。墨离进殿时已至酉时,日暮西山,天光黯淡。进了殿门,墨离察觉殿中安静异常,仁帝身边亲信大太监年公公不在殿内,只有一名没见过的太监立在一旁照看长明灯。
墨离慢慢走入殿中,来到仁帝棺前。见昔日威严的父亲此时面色苍白的躺在黄绫包裹中,不禁红了眼眶。
一旁照看长明灯的太监走上前来,递出一方白色丝帕:“请四皇子为皇上净面。”那太监低眉顺目,声音尖细。墨离伸手去接,却见那太监手臂突然一折,极快地绕过墨离的手臂,将那方锦帕按在了墨离口鼻之上。
墨离一惊退后一步,鼻尖闻到一股浓郁异香,眼前一暗,便委顿下去。那太监从墨离身前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子,快步拖到大殿深处,交给从后门入殿的一名侍卫。
众位皇子拜祭过后,一名太监出殿门,传二皇子口讯,言先帝突然离世,心中悲切,二皇子、三皇子与四皇子自请为先帝守灵七日,暂留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