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妃宴已过月余,准二皇子妃所居的左相府这月来门庭若市,各路官员来往不绝,众人脸上均是喜气洋洋,瞅着到像自己的女儿得嫁宫中一般。而与左相府只隔了一条街的右相府邸到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除了平日里正常出入的右相门人和议事大臣,到不见什么前来道贺之人。
“哼,狗眼看人低。”右相府中深处的独门小院此时也是一片宁静,院中的小石桌上坐着一女子,这女子素衣青裙,云鬓松挽,一派的闲散恬淡。出声的正是这女子身后立着的婢女,这婢子一身粉色罗裙,扎着两个小辫,长得清丽可人,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这骂人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却并不显得粗俗,反添了几分娇俏。
坐在桌前的女子并不为小婢女的气愤感染,她只顾细细观察着面前的九盏新茶,这九盏茶并排放在石桌上,还飘着袅袅的水汽,一旁散着茶具和好几盘不同品种的茶叶。“小姐,小姐。”小婢女不满女子的漫不经心,稍稍提高了声音。
“你既知是旁人胡言乱语,又何必庸人自扰,坏了我饮茶的兴致?”终是受不了女婢的呱噪,那素衣女子扬手挥了挥,小丫头才不甘不愿的闭了嘴。一旁端着木盆等候多时的婢女连忙上前来,任女子将桌上的清茶一一倒入盆中。
“小姐,你怎的又将茶倒掉了?你这几日只顾煮这些劳什子的茶,也不理外面的闲言碎语,他们都说右相之女定是才不出众又其貌不扬,才嫁了个庶出的皇子,生生让左相那女儿比了下去。”那小婢女乘着下人收拾茶具的时候又忍不住念叨起来。
“小桃儿,我每次去见师父也都带着你,怎的这么些年了,你半点平和淡然都没学到,倒是越发的呱噪了?这茶都让你嚷嚷得涩了。”那枯坐了一上午,素手煮了九盏茶的正是前些日子指为四皇子妃的右相嫡女颜兮月。
自指婚以来,外间就谣传这右相嫡女无才无盐才输了比试嫁了个不受宠的庶子,可颜兮月对这些谣言却表现的漠不关心,还勒令右相府中之人不可与他人辩驳,大有对谣传听之任之之意,也难怪这忠心的小丫头要为自家小姐打抱不平了。
“好茶得识茶之人方能品得其中甘甜,阳春白雪也需得高雅之心,才明曲中之境。既如此又何须为那无关紧要的旁人扰心?”颜兮月拂了拂裙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悠悠起身。看得一旁的小桃儿直吐舌头,小姐自跟了青师大人,这性子越发的淡了,气质也越发的出尘,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这样不上心。
“小桃儿,收拾收拾,我们也该出发了。”唤醒了对着自己发呆的小婢女。颜兮月起身便自顾自地出了院子,也不管那小婢女急急忙忙地有没有跟来。
已是深秋,和风暖阳。西山霜叶正红的似火,山腰处有一块突出的石头,生的奇异,足足离开地面一丈远,成为了一方天然的雾台,雾气浓时,立在那奇石之端,周身全然茫茫一片,似是置身云雾缭绕的云端。但无雾之时,那处却鲜少有人站立,只因处在那处,身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远离的陆地,有一种凄凉的孤立感。
现下正是霜叶满山,红枫似火,那奇石的前端却正立着一个白衣男子,青丝白衫在这满山火红的背景里十分突兀,似是遗世独立,傲骨天成。颜兮月撩开马车的门帘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那白衫男子背对着她,似乎没有听见马蹄声和车轮的咕噜声,止住了待要出声的下人,兮月从车上下来,独自爬上了那块巨大的突石,走到那人的身边站定。
阳光正好,西山正对着京都,眼前是一览无余的京都城,平日里繁华的京城在此处看来却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空城。“世人皆是为富贵权势争夺不休,唯有此处看来,那繁华也不过是筑起的空壳罢了。”她淡淡开口道。
身边的男子偏头看了她一眼,扬起嘴角仿若嘲笑‘“先贤皆说:富贵权势如浮云,只是能堪破的又有几人,说到底不过都是凡夫俗子罢了,可笑人人慕这至高之处,又有几人能到达,多半是死在了这半道上,做了他人铺路的尘土。”
她看到他嘴角的嘲弄,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他挑起的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千古功名到头来也不过一把尘土,王侯将相也好,凡夫俗子也罢,终只是盼望此生能得一人相伴左右、白头偕老。小女既已与殿下定下姻缘,无论殿下封王封侯、还是落地为民,小女自当伴随左右。”
他望着她,望了良久,她烟波流动,安然与他对视,“若是……”他轻叹一声,执起她素白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碧落黄泉,定当不离不弃。”他不语,心中却翻起浪涛,他早听闻右相嫡女聪颖非常,父皇将此女指给他便算是格外的恩宠,只是外间对他的传闻一向是不甚好,选妃之日又恰巧被这未婚妻子撞见了自己对二皇子唯唯诺诺的模样,他暗自猜测右相会对他颇有微词。
今霓虹是约兮月出来,想从她那里探探右相的态度,也顺带试探一下这未婚妻子对他是什么看法。却不料只短短几句话间,这女子竟挑明了他前路迷茫,并许下携手的诺言。这到底是怎样奇异聪慧的一位女子,他望着她,眼底是毫不隐藏的惊喜和愉悦。
她拉着他转过身,下了这巨石,缓缓移步向山顶行去,“此生之路,我愿与殿下并肩而行。”他微微一笑,融了了这满山冰霜,“叫我墨离,这个名字如今便只有兮月能唤了。得兮月,墨离生之大幸。从今往后,这纷繁人世,你我共渡。”他望着兮月微红的侧脸,心里更觉温暖。他成长至今,孑然一身,如今望着眼前少女他闭目自语,只愿此生不负这一人。
他二人在那峭石之上携手而立,小桃儿在车中望着两人背影,暗暗吃惊,她平日里只知自家小姐是那超凡脱俗的嫡仙人儿,谁人与自家小姐站在一起都比不得那淡雅气度,今日见这白衣四皇子殿下站在小姐身旁却并未显得瀛弱,自是一股翩然潇洒,远远望去,十分相配。
“原来四皇子殿下竟是这样潇洒俊美的人物,真像小姐说的,市井之言果然不可尽信啊。”小桃自言自语道。“啧,小丫头长的一股子傻样,倒是有些眼力。”马车旁突然有略带轻浮的男声传来。
“呀,谁啊?”小桃惊了一跳,转眼看去,只见马车边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位牵马的俊俏公子,一身华贵紫衣却让他穿出了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全身上下充满了纨绔子弟的气息。
小桃微张小嘴,刚要出声询问,那公子却伸出食指轻点小桃的粉唇,笑着道:“我只是听说那倒霉小子得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本公子快马加鞭赶来瞅瞅,果真是与众不同。”说完,那紫衣公子便翻身上了马,溜溜达达地下山去了。
直到那公子转得看不见了身影,小桃才惊醒过来,脸色羞红,跳脚骂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而至于这突然出现的紫衣公子到底是谁,由是为何而来,小桃到一时忘了。
这一日,四皇子与准四皇子妃便在这山中携手游玩,直到日落才各自回府。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终于到了皇子大婚之日。这日京城内外张灯结彩一片祥和喜悦。皇宫内,更是难得热闹,三位皇子同时娶亲,也算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大的喜事了,宫人们往来奔波,宫中一片繁忙景象。
皇家娶亲不同于民间。仪式程序复杂隆重,礼服从半年前便由宫廷女官量身定做,用料花式极其考究,皇子妃的朱钗事物也遵照皇室风范足金打造。
而婚礼当天,皇子正妃不从自家闺阁出嫁,而是在婚期前晚便由宫中侍卫接入皇宫,住在各自皇子母妃的宫殿中,由皇子母妃亲自梳妆换衣,教导皇室礼仪。
待到吉时,皇子要携新妃共同登上皇家祭坛,祭祀天地、祖先,由祝官念祝词,文武百官朝贺。而后回到宫中正殿,行八拜之礼,拜别帝后。皇子夫妻共同乘御辇由八名轿夫抬着一路出宫,绕皇城一圈供百姓瞻仰,最后才进入由礼部负责新修的府邸,以示正式出宫立府。
出嫁之日清晨,几位准皇子妃现下正在各自皇子母妃的寝宫梳妆等待,而皇子们则在皇帝书房聆听圣训。
皇宫东面有一处恢弘雅致却略显萧索的宫殿。此刻宫殿内只有零星几名下仆做着日常打扫,与其他几处妃子寝宫里热闹的景象相去甚远。
这宫殿内室的红木桌前正坐着身着红衣的美人。颜兮月昨夜就由皇后派来的侍女描好了妆容,梳妆台前的铜镜里映出了她此刻曼妙身影。
兮月本就白净,脸上只扑了一层薄粉,隐隐透出粉色,黛眉细长,眉尾稍稍晕散不显呆板,唇上还未涂艳色的胭脂,这时被水色润染得娇艳欲滴,额上贴了精致的梅花模样的花钿,更衬的美人眉目如画。
兮月平常穿着多是清新素雅,显得气质出尘,鲜少浓妆艳抹。这番复杂妆容不同平日,让兮月少了些淡然清冷,多了一股贵族千金的明艳动人,梳妆毕时,在场侍女莫不惊讶非常,这右相小姐做盛装打扮原来这般华贵美艳。
此时侍女们早已退下,兮月没有戴上铜镜前端放着的华丽凤冠,披散的长发只用一根凤钗松松挽着,披着鲜红的嫁衣,随意地坐在冷宫房中的桌前,喝着随衣物挟带入宫的,从师傅那里讨来的梨花白,甚是惬意。
她现在呆的便是前皇后被废后所居住的宫殿,说是冷宫也不尽然。这宫殿原是四皇子生母的寝宫,皇帝与这前皇后情真意切,对她宠爱非常,寝宫建的自然也是气势恢宏。可惜左将军反叛之后,皇后被废,打入冷宫。
这冷宫其实就是把原先的宫殿圈禁起来而成,宫殿里的配备也一点未变。只是在前皇后离世后,撤了原来服侍的众多宫人,只留了几位照看的宫女太监。
所以这冷宫虽废弃多年却也不显破败,只是未免有些凄冷。颜兮月将冷宫里家具物什粗粗看了一遍,翻了翻前皇后留在柜中的书籍,便也无甚兴趣,只管浅酌自饮。
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兮月微微皱了皱眉头,就见门被大力的推开,“小姐小姐,不好了。”一听就知道是小桃这丫头,什么事情都是一惊一乍的,也不知在她身边怎么就养了个这样的性子,淡雅出尘的颜兮月小姐第无数次在心中无力腹议。
“小桃儿,什么事情这么慌张?”“小姐,刚刚外面有宫女们交头接耳,我去凑凑热闹,却听说四皇子触怒了天颜,皇上龙颜大怒,重责四皇子。此刻四皇子正在御书房前受刑呢。”
兮月一听也是大吃一惊,那人看起来并非这般不知轻重的性子,怎会在大婚之日触了天威?四皇子出了这样的事,颜兮月再是从容淡定此时也失了花容,顾不得戴上凤冠,她提了嫁衣的裙角奔出门,变朝御书房跑去。
这诺大皇宫,消息要从御书房传到冷宫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兮月匆匆赶到时,行刑的侍卫已举杖立在一旁,那人一身红衣趴在地上,细看下,那鲜红的喜服背后却已染上了暗色。
御书房的门开着,皇帝坐在龙案前,脸隐在门后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周围站着一干侍卫宫女,均是屏气凝神,不敢出声,兮月匆匆上前,站在人群后方。
立在门前的两位皇子却是一脸痛心,二皇子深深作揖:“父皇,四皇弟定是因为今日娶妻,心潮澎湃。又加之在璃妃娘娘故居触景生情,思念生母,才一时乱了分寸,说出要接璃妃入皇陵这等不敬之言。就请父皇看在今日大喜的份上,饶过皇弟吧。”
那温和嘴脸的二皇子又转过头对俯卧在地上的四皇子说:“四皇弟,还不快给父皇赔罪。”
地上之人却半天不见动静,那人似是痛的狠了,身子微微颤抖,咬着牙一声不吭。“哼,这等孽子留他何用,当年朕一念之仁留他性命。他却竟这么多年仍不知错处,屡屡拜祭那罪妇,今日竟还妄想为那罪妇正名。早该将他与那贱人一并处置了,也少了这日后许多气愤。再加二十,无外乎是今日杖毙了这孽子。”
皇帝声音夹杂怒气从书房传出,侍卫面面相窥却不敢违命,又动手行刑,木杖打在人身上发出闷响,听得人胆战心惊。
兮月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要求情也无从开口,但见木杖重重落在那人背上,听不见那人的声息,心随着那木杖起落涌起阵阵疼痛。眼见那玉白地面也渐渐染上暗色,兮月一咬牙也顾不了深思熟虑,连忙上前一步,走出人群,出声道:“皇上,请手下留情。”
御书房前的空地上本就立着好些宫人侍卫,又加之当众行刑,场面混乱,一时间无人注意到颜兮月,这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清脆女音让行刑的侍卫不自觉的顿了一顿。
便看准这一顿的时机,颜兮月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到四皇子身旁,正对着御书房洞开的大门跪下。“兮月一时情急,请皇上恕兮月不敬之罪。”
皇上示意,侍卫们暂停了行刑,又立在一旁,兮月稍稍松了一口气,低眉顺目跪立在地上,微微偏头查看四皇子君墨离的情况。
只见墨离脸上苍白一片,冷汗连连从额头滚落,唇边溢出一缕鲜血,样子十分狼狈,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见她到来,便勉强抬头与她对视,眼神隐忍而坚定,瞳孔黑的发亮。
兮月被这样的眼神震慑,一时竟没了下文。皇帝端详着庭中跪着的明艳女子,见她看向四皇子面上露出疼惜神色,却不做声,语气较为缓和地询问:“颜兮月,今日你也不必为这孽子求情,朕教训孽子,他若是受刑不过死了。你便回去,朕再为你选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众人皆惊,这皇帝竟是铁了心要处死自己的亲儿子吗?
颜兮月面上不动声色,平静开口道:“皇上,兮月既许了四皇子殿下,这一世便是殿下的人,无论他贫富贵贱,是生是死。夫妻本是一体,殿下之罪便是兮月之罪。若皇上要杖毙殿下方能消心中郁气,那便请皇上恩准由兮月代殿下受这余下刑罚。”
皇帝并没想到,这颜兮月不是求情而求代刑,一时也没说话,半晌才问:“颜兮月,你是在威胁朕?你真当朕不会动你吗?”
“兮月不敢。”兮月俯下身子,叩拜在地,但声音却依然平静:“兮月求皇上恩准。”“你……”皇帝站起身来。
一旁的大太监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皇帝,插言道:“皇上请息怒,太医说皇上的身子经不起大怒。”皇上却没有怪罪他出声,只是斜瞄了那老太监一眼问道:“怎么,你也要为这孽子求情?”
那太监平日里跟随皇上左右,也不是一般奴才,低垂着头,毕恭毕敬道“奴才以为,今日是三位皇子的大喜日子,本该普天同庆。让这血色冲了喜气极不吉利,还请皇上暂且饶了四皇子,择日再行教诲。”
被颜兮月一搅和又被这老太监一番劝说,皇帝的怒气这时也已消去大半,也不再坚持责打,只是挥挥手让几位皇子下去准备迎亲事宜,结束了这场闹剧。
四皇子身体自小文弱,又受了如此重刑,自是无法再参与祭天,游行。只是强撑由兮月搀扶着拜别帝后,皇帝也许他不必再行其他仪式,带着新妃自行出宫养伤便可。
可怜这四皇子,其余两位皇兄正携着新婚正妃祭天祭祖,受众臣朝拜、百姓瞻仰之时。他血透重衣虚弱地躺在软榻上由宫中侍卫从侧门抬出了皇宫。
经此一事,明白的人都知道,这四皇子此生怕是再难入这宫门。
婚后,四皇子也的确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入宫,只在自家王府中休养。二皇子与三皇子在朝堂上越加意气风发,二皇子亲近文臣,广纳文士,三皇子则常常与武官结伴围猎,而这四子好不容易伤愈后,皇帝也只让他在礼部任了闲职。
二皇子与三皇子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两厢对峙的气氛越发明显,皇帝看在眼里,却迟迟没有立太子的意思,一时间倒也相持不下。
那一日,颜兮月第一次步行走过了大半个皇城,一路满目皆是气势磅礴的宫殿和郁郁葱葱的名贵花卉。颜兮月却觉得这皇宫大的无边无际,空旷孤凉。
软轿上昏迷的人紧握住颜兮月的手,修长的手掌一片冰凉。颜兮月拂去那英俊面庞上的沾湿发丝的冷汗,穿着被四皇子鲜血侵染的嫁衣,踏出了宫门,没有再回望那富贵宏伟的宫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