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御花园里热闹非凡，帝后专设的选妃之宴已正式拉开帷幕。说是选妃之宴，却也并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则，只需应邀的少女们各自展示一番自己的风采，再由帝后与几位皇子商榷后定下姻亲。

故而，开席之前，帝后不免对几位应选的少女一番宽慰，只道随心而动，缘分天定，不必过分刻意。众少女应了，但谁人心里不知，皇家选妃选的必是贤良淑德、才貌出众的女子，少女们或暗暗低头蹙眉，或握紧粉拳，或脸现红晕，都自信满满想要一鸣惊人。

而这之中，唯独两位少女表现的与众不同，正是左右二相的女儿。左相二女李琳屡屡偏头与自家母亲低声交谈，间或从席间传出清脆笑声，好不欢快。

而右相嫡女颜兮月却似乎只对面前的茶感兴趣，她素手执起茶杯，细细观赏茶色，慢慢抿了一小口，闭目体味一会儿，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般微微笑了一下，对身旁的紧张气氛置若罔闻。

不过，这两位大小姐都可说是皇子妃的内定人选，的确有这份气定神闲的资本。只是众人都好奇，最后这两位会分别指给二皇子、三皇子之中的哪一位。

选妃宴前，应邀出席的家族都对当前朝堂之势做了审度。自二皇子元服之后，性情日益稳重，年仅18岁的二皇子已初具威严，皇帝更是对其信任有嘉，屡屡委以重任，二皇子也是不负众望，事无巨细向来做的甚是圆满。

而三皇子虽与二皇子同岁，却生的一副飞扬跋扈、爱憎分明的性子，向来与军中将领们走得很近，皇帝似乎也有意无意让他多与军方接触，甚至在两年前，将皇城禁军的半数交予三皇子手中。而刚刚元服的五皇子，虽年龄最为幼小，又是侧妃所出，却生的最是玲珑可爱，性情纯然，最得皇帝喜爱。

这三位皇子各有各的所长，但多数大臣均猜测，自古长幼之序，大皇子又已出宫立府，这太子之位十有八九会入二殿下囊中。而余下三位皇子，三皇子得军权庇佑，未必没有争取之机，而五皇子则最受宠爱，难保皇帝正值壮年，为推迟禅位将这太子之位给了最小的儿子。大臣们绞尽脑汁，早早预测，只为投各位皇子所好，为自家争得个后妃之尊。

赴宴之前，右相自是也有一番计较的，他细细与女儿分析了皇家情势，也认为二皇子得太子位的机会更大一些，而颜兮月也提出上代皇后乃军方所出，皇帝对与军方接触频繁的三皇子或许更多防范，故而二皇子登位的可能性的确颇大，若得嫁二皇子，的确可为家族添些助力，但也并非万无一失，三皇子手握兵权，难保倒戈一击。

右相自知女儿从小聪慧过人，又常年跟随帝师左右，学的必定是家国天下，比之一般才女只知伤春悲秋，少女情怀，多了一份睿智冷静、深思远虑，对女儿信任非常，只道自己的婚事，女儿便自己做主，他自是相信女儿会做出最利于家族的决定。

所以在开席之前，颜兮月其实还在犹豫，二、三皇子其实都有登临大统的机会，嫁给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在未来登上那后妃宝座，为原就强大的家族更增添一份支撑。但反观，目前为止，皇帝都未有立太子之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选择任何一方也都有可能最终成王败寇，最重要的是家族难免卷入这皇位纷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右相一脉本就已十分强盛，即使没有后妃支撑也能屹立朝堂不倒。再者，并不如右相所料，常年伴随青师左右，兮月习得却多是为医之道，青师常常忧叹皇室纷乱、兄弟相残，在兮月的心里，其实十分厌烦这些皇位之争、朝堂之势，更不愿家族成为皇位相争下的牺牲品。她本已决定，不若嫁与对皇位最没有竞争力的四皇子，保全家族安危。

但午后所见，却让颜兮月敏锐地察觉到，这四皇子似乎也并不像外界传闻那般只知吟诗作对，软弱无能。那星眸中闪烁的睿智，那对二皇子表面恭敬实则无惧的傲然却颇有些出人意料。

选妃宴已经正式开始，少女们各个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琴棋书画般般精彩。礼部侍郎之女李兰芝打了个头彩，即兴做了一首宴饮之诗，文辞华丽，意境丰美；护国将军之女曲飞燕一身红裳，执剑起舞，与那铿锵有力的鼓点交相辉映，刚柔并济，一曲剑舞惊艳四座，三皇子当即赞叹非常。

左相二女李琳则左右开弓，当庭挥洒了一幅苍劲墨字，其字大气磅礴，却是自那秀美的少女手下写就，众所周知，二皇子的字也是以苍劲豪迈见长，李琳这一笔挥就看来正是为二皇子所做。

李琳的字果真被二皇子求去，众人的目光这时都有意无意地看向右相嫡女，按众人猜测，这左右二相平日在朝堂上就常常波涛暗涌，互相较劲，二皇子更是太子的热门人选，想来可看到这两位千金为二皇子当庭争艳的场面了。

颜兮月自是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她闭上美目，面上不动分毫。如今已没有时间再让她仔细斟酌，权衡利弊。一入宫门深似海，自出生开始她便知道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注定要成为皇亲国戚，只是……若有在这仅有的几子中选择的余地，又要兼顾家族利益。

她心中第一次有了一丝迷惘，脑中闪现出一双温润淡然的星眸，她睁开双眼，朱唇微微带着笑意，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既然局势不明，就让她随心一次吧。

众人期待之中，右相嫡女悠然登场。她招来一旁静候的侍女，轻轻耳语了几句，便立在庭中。清冷的月光笼在她淡绿的纱裙上，晕起一圈莹白光华，配着少女脸上淡然的微笑，竟是如谪仙临世，引人注目。席间众人都纷纷止了言谈，被这月华少女吸引了目光。

少女缓缓渡步，如在自己庭院散步一般，信步来到一株开得正艳的牡丹面前。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

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桑陌上吞声别。

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幽幽吟了一首诗，颜兮月接过宫女递来的古琴席地而坐，轻抚拨弄，一曲哀婉忧伤的琴曲流泻而出。古琴不似筝的清丽，抚琴之人指尖挑拨，声音虽也动听，但曲调却甚是淡雅。正当众人沉浸在这淡雅出尘的曲调中时，颜兮月轻启朱唇将刚刚所吟之诗合着琴音唱了一遍。

少女清脆的嗓音压低了几分，变得温雅圆润，并不是刻意唱的凄凉，但清婉的嗓音配着淡雅的曲调，竟生出一分自然而然的哀婉来，这哀婉并不悲切，带着淡淡的清冷和疏离，让人无端联想起凋落满地，洁白如雪的梨花，而颜兮月身旁的娇艳牡丹却似乎隐入了夜色之中，再无人注意。

一曲终了，颜兮月抱着琴重新站立起来，向帝后施礼以示演奏完毕。新后似乎还没有从那哀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轻轻用手指抹了抹眼角，才复又看向庭中立着的少女，“兮月，本宫可否问你一问？”新后温柔开口。“娘娘请说。”颜兮月只是静静立在庭中，并无与皇后对答的紧张和羞怯，显得不卑不亢，皇后眼中更是多了一份赞赏。

“兮月此曲的确催人泪下，但今日是选妃之宴，这样的曲子似乎并不适合这样喜庆的场合，本宫只是好奇，兮月为何选了此曲？”“回皇后娘娘，兮月并非有意曲解圣意。只是午时闲暇，兮月宫中漫步，偶遇一株开败的梨花，在这春意盎然之中无人问津，却又淡雅非常，兮月自问是惜花之人，故而有感而发，借了四皇子的诗句表了惜花之情。若是扰了皇上、皇后和各位大人的雅兴，兮月在此赔罪了。”颜兮月说完深深一礼。

自兮月曲罢，席下众人就纷纷小声议论，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但这曲却又淡雅哀婉，词则伤春悲花，与前几位小姐颇有大将风范的表演一比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了。

“颜家兮月，此曲当世无双，朕与皇后怎会有怪罪之意，不必拘谨。小年子，快去扶颜家小姐起来。”皇帝面上带着和善笑意开了口，立在皇后身边的一名老太监听得命令向颜兮月走去，想要将她扶起，却见一抹白影从身旁经过，定睛一看，却是那四皇子离席而来，伸手扶起了那右相嫡女。

颜兮月只看到一双修长素白的手扶起了自己，抬头便撞进了一双清澈的眸子里，那星眸碧波荡漾，看向她的目光温柔似水，颜兮月只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顷刻融化了，胸膛里一片温润柔软，几乎沉溺在那眼眸里。

“得闻颜小姐一曲仙乐，墨离自知觅得知音。”四皇子墨离轻言叹道，那声音如他的人一般温润沉稳。席间众人只见庭下握着双手相视而立的二人如此般配，四皇子自是温雅俊挺，颜家小姐也是淡雅秀美，真是才子佳人，相得益彰。

见此情形。皇后似乎很是欣慰，她面带笑意地对皇上打趣道：“皇上，看来墨离是被这颜家丫头的琴声勾了魂去了。”众人都道平日里皇帝对这四皇子最是漠视，这右相嫡女该是不会指给这不受重视的庶子的。却见皇帝爽朗一笑：“颜家兮月一曲柔情似水，与朕四子墨离正是般配无二，朕今日允意赐颜兮月为四皇子正妃，不知颜卿家意下如何？”

皇上金口一开，哪有置酌余地，右相连忙携妻眷叩首谢恩。四皇子与颜兮月也在庭下叩谢，携手同入了四皇子的桌席。

其后，皇帝又分别赐左相二女儿为二皇子正妃，礼部尚书之女为二皇子侧妃，护国将军之女为三皇子正妃，户部侍郎之女为三皇子侧妃。一场选妃之宴落下帷幕，除年纪尚幼的五皇子外，黎国的几位皇子都在这晚有了皇帝钦定的正妃之选，被选为皇子妃的少女们都面露喜色，而没能嫁入皇门的少女们则有几分强颜欢笑，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宴饮还在继续，赐了婚的皇子都领了未来的妃嫔同席而坐。颜兮月自是从表演结束就坐在四皇子身旁，听了皇上的赐婚，她垂眸沉思了起来。皇上的安排有些微妙，本以为皇上会将护国将军之女赐与二皇子以补充他在军方的弱势，但他却将左相儿女和礼部尚书之女嫁与了二皇子，咋一看，这样的安排也是合理，得了左相二女便是得了左相一脉，而左相大女儿正是大皇子正妃，他日若是有什么变故，大皇子与皇后正是其最大的助力。

但皇上将护国将军的女儿许给了三皇子，此举就颇引人猜想，这等于将大半个黎国的兵权送给了三皇子，大兵在握，日后他若要争夺太子之位，赢面也很大。而最让兮月拿不准的，便是将自己指给了四皇子，虽然兮月在表演时的确有意暗示，但最终的决定权在帝后和四皇子身上，而四皇子虽表明欣赏，但却在他请赐之前，皇上就做下赐婚决议，可见他是事先已经定下主意了的。

右相一脉虽不像护国将军那般握有重兵，但右相夫人，也就是颜兮月的生母正是镇守边关的右将军秦子期的嫡女。右相自己桃李众多，朝中文官有半数以上是都与右相有所牵扯，得右相一脉便可与左相分庭抗争，又有右将军兵力在后支撑，若到时真发生兄弟相争，自保绰绰有余，也许还能争上一争。

这般安排，让原本就扑朔迷离的太子之位更加纷繁复杂，也许是皇帝还没有在二皇子与三皇子之间做出抉择，而兮月的指婚正是皇帝平衡儿子之间的手段。那皇帝此举是意欲将一向没有竞争能力的四皇子也推入这太子之争的泥沼？但他平素对这四皇子的忽视和冷漠，四皇子自身表现出的文雅和温诺，又让人明白四皇子断没有那惊天逆转的能力。

皇上此举莫不是有意让这四皇子成为他的兄弟帝皇之路上的一块踏板？想到此处，兮月只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心中酸酸涩涩，但又一时思绪纷乱。

突然，唇上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兮月正陷在思索之中未觉有异，张口便将那触碰朱唇的物什吃了进去。入口时一阵清甜，兮月这才回过神来，只见四皇子正举着第二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到她唇边，兮月张嘴接了，对上四皇子含笑的眼眸，只觉脸颊发热，第一次露出女孩子家的娇羞之态来。

兮月本就长相秀美，皮肤白皙柔嫩，现下娇羞一笑，腮上染上淡粉，更是可爱动人。四皇子温和笑着，轻轻握住了兮月的手，柔声问：“颜小姐方才露出心疼神色，不知是为了那诗中梨花还是为了这作诗之人？”本是一时兴致调笑一下这刚定下的小未婚妻，却感觉到手中的柔荑稍有些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附上了他的手背，轻轻摩挲了几下，似是安慰。

四皇子君墨离被这少女大胆的举动惊讶了一下，复又露出了笑容，双手握住了掌中柔软的小手，注视着面前这个面带娇羞却毫不避讳，与他对视的少女。

眼前的少女和另一个娇小的身影重叠了起来，四皇子心里竟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暖。这温暖自母妃死后便鲜少感觉到，此刻却在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女身上找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安定。四皇子握紧了兮月的手，直到宴会结束才悄悄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