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记得,那个美绝人寰的女子曾用着怀念的语气,说过一句话,“有的人做错了事,是可以被原谅的,而有的人做错了事,是不拥有被原谅的权利的。”那时候夕颜不懂,但她知道,可以永远原谅你的人,只可能是对你最好的人。
夕颜是孤女,自有无依无靠,辗转在各地漂泊,直到十一岁的时候,美丽的容颜初见端倪,被人用药迷晕了卖到青楼里,然后被白卓霜看到,买下,成了白卓霜安排在青楼里的一枚暗棋,至今已有六年。
她不怨,不恨,没有谁生来富贵,也没有谁生来就该下贱,旁人轻贱自己那是旁人的事,但自己若是轻贱自己,那才是真的无可救药。
故,她要与君尘交易。
交易——她可以站在一个和君尘相同的位置交谈,而非那日花园里,面对皇甫倾岚那般。
皇甫倾岚是天之娇女,说话含沙射影,北堂习凛也不过是淡然一笑,无论听懂与否,皆是不做理会。夕颜知道,自己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纵然是花魁,纵然是美艳,但也不过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怎么能和皇甫倾岚相提并论。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放不放在心里,又是另一回事。
一夜细雨后,夕颜特意换了素净衣服去南宫府的花园里走去。
婚宴过后,宾客已走了不少,花园里也清净了不少。
夕颜慢慢地走着,指尖折了一支半开的花朵把玩着,转过回廊,便是南宫府的花园,忽的,迎面走来个锦衣华服的小姑娘,夕颜便站住脚步,侧身屈膝,道:“夕颜见过南宫小姐。”
这小姑娘正是南宫家主幼女,南宫徽云。
南宫徽云显然心情很好,看到夕颜,也笑了笑,“夕颜姐姐好。”
夕颜柔柔笑道:“夕颜可不敢当南宫小姐这一声姐姐,南宫小姐唤我夕颜便好。”
南宫徽云笑道:“那你也别叫我南宫小姐了,唤我徽云吧。”
夕颜道:“徽云起的好早,我只当这会儿,只有我一个人想着看一看雨后的花园呢。”说着,便与南宫徽云继续朝着花园走去。她漫步尽心的把手中半开的花别在自己的衣襟上。
南宫徽云孩子气的皱了皱眉,道:“我最讨厌下这样小的雨了,把人弄得心烦意乱的,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来一场大雨,把一切都冲洗的干干净净才好。”她还是个八岁的孩子,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夕颜缓缓绽开一抹温柔的笑,“大雨有大雨的淋漓尽致,小雨有小雨的缠绵婉约。”
南宫徽云歪着头,十分的不解,“你这人,怎么也和别人一样,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夕颜一怔,恍然间想起了,南宫徽云是南宫夫人晚年所生,自由就是千宠万爱,直把小姑娘宠的不像个世家大族的女孩子,时而蛮横不讲理,时而骄纵任性,一点没有世家大族的风范。
她暗自勾出一抹笑,道:“徽云不喜欢别人对你百依百顺,是不是?”
南宫徽云淡淡的扬了扬眉,这一刻,她忽然就有了些世家女子的气度,神色沉稳,即使她只有八岁,“百依百顺?呵,能真正对我百依百顺的,除了父亲母亲之外,连长姐和哥哥都不行,别的人,哪一个不是畏惧我南宫世家家主幼女的身份,哪一个不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对我好。”她看向夕颜,眼睛中的神色让夕颜觉得冷意十足,“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夕颜正色,不再将南宫徽云当做一个只知道任性的大小姐,道:“我若说,只为自己呢?”
南宫徽云一笑,“你倒是比他们老实点,知道说实话。”
夕颜道:“南宫小姐……”
南宫徽云道:“叫我徽云!”
夕颜从善如流的改口,道:“徽云,我不与你拐弯抹角,想必你也不喜欢听一些套话。”她想了一下,简洁的道:“徽云应当知道,我出身青楼,见惯了人情冷暖暖,也知道,一个男人的愧疚和怀念有多靠不住。南宫家主如今娶了新欢,旧爱也不知道还能在心上放多久,徽云应该知道,若是旧爱淡了,南宫家主对你的宠爱也会淡,这固然残忍,却是现实,尤其是,白二小姐在南宫世家已是主母的身份。徽云你若是得罪了她,也不知道南宫家主会向着谁。”
她当真不留一分情面,将南宫徽云不欲提起的事,轻易提起。
南宫徽云静默,忽然道:“她若有那么大的能耐,哥哥和长姐也不会答应父亲,让她嫁进来。”
她蓦地对夕颜冷然一笑,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身上,着实让人心里发麻,“再说,她算个什么东西呢?”
不等夕颜出声,南宫徽云很快就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南宫世家的事,几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了。”
夕颜咬牙,脸上却是不显的,只笑道:“我说了,我只为自己,白二小姐曾扬言,想要夕颜的命——我得罪不起她,只好如此。”借刀杀人的话,到了她口中,也说得十分委屈,好似别人逼着她一般。
南宫徽云歪着头,显现出几分孩童稚气,道:“当真?”
夕颜点头,道:“我着实没必要骗你。”
南宫徽云绕着夕颜转了个圈,蓦然,冷声道:“既然如此,你便帮帮我吧。”话音未落,手腕一翻,袖口中飞出三根泛着湛蓝色光芒的银针,闪电般没入夕颜身体中。
夕颜错愕的看着南宫徽云,只觉得身体上所有的力气都被一一抽干,身不由己的软倒在地上。
“别把别人都当做傻子,夕颜姑娘。”南宫徽云冷漠的说完,摘下夕颜别再胸前那朵半开的花儿,用脚碾碎——半开的荼蘼花固然美丽,但加上夕颜身上撒着的曼陀罗花粉,就成了一味惑人心神的毒药——她对着暗中的守卫,吩咐了一声“把她处理了”,随后裙裾一摆,悠悠然便离开了。
夕颜到这一刻,才恍然明白过来,什么叫做世家大族——连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子都知道用蛮横骄纵来掩饰自己的地方,就叫做世家大族,一个八岁的孩子杀人不眨眼,这就叫世家大族。只可惜,自己知道的太晚了。
“别把别人都当做傻子。”君尘站在阁楼上眺望花园,她跟随影寒空学过写唇语,是以虽听不见她二人说些什么,但还可以看得见。
影寒空站在她身后,“咎由自取。”
君尘拊掌,笑道:“应当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夕颜也不想想,我要她做的事,不过是与南宫徽云闲聊几句,而报酬却是一管名箫,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天上掉的馅饼固然美味,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吃的。”
影寒空含了淡淡的纵容看着君尘,不接口。
君尘不回头,自然看不到影寒空的神色,继续道:“你猜猜,白卓亚日后,可有好日子过么?”
影寒空淡淡的道:“你一手设计,何必问我。”
君尘笑道:“你这是在怪我?”
影寒空道:“不。”
君尘悠悠而笑,道:“这一次,你便是怪我,我也要做,谁若是阻我,我便杀谁。”语气却是含笑的,“三年前我失踪,之后那一身的内伤……一身的伤,一半是白卓霜动的手,另一半却是白卓亚加诸在我身上的。以德报怨的是圣人,君尘是个只知道斤斤计较的小女子,别人欠的我的,我必定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她语气一如之前的含笑,眼中凛然煞气却不是作假的。
影寒空眉心稍折,“内伤?”
他记得,君尘三千年失踪,一年之后他找到了满身是伤的君尘,而那时君尘伤的固然重,却都是皮肉伤,连筋骨都没有伤到。
君尘咬咬舌尖,试图编一个可以蒙混过关的谎话,想了想,最终低声道:“影,我知道我欠你很多的解释,尤其是三年之年的事,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若是不想说,那就不用说。”他自然有自己的法子,去查清当年的事。
君尘道:“我有我的无可奈何。”
影寒空道:“我知道。”
君尘便展颜,“昨夜被我折腾的,你没睡好吧,这会儿不冷不热的,正好回去补个回笼觉,午时之前,若是再没有什么事,咱们便离开这里。”说着,眉目间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反正你我都未必有几分诚心留在风落门,如今又是内乱,咱们改装,出去玩儿几天如何?”
影寒空稍稍迟疑,君尘很少这样说着要出去玩儿,跟着自己学武的时候,不曾提过,后来跟着自己在风落门中历练,也不曾提过,成为风落门门主之下的雪苑苑主,也不曾提过,此时却提出要出去玩儿。他压下心中的迟疑,道:“也好。”
就如君尘所说,他们一个是江湖第一世家皇甫世家的二小姐,一个是江湖第一隐派南离派的掌门人,在风落门,不过是游戏江湖的把戏,终究不会是长久的事,君尘有她的家族,影寒空有他的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