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儿越来越好看了。”幽凉的夏日夜晚，鸣蝉在窗外聒噪的叫个不停。屋内，蜡烛散发出暖暖的光，黄澄的铜镜映出我和母亲的脸。她慈爱地笑着，为我梳理长长的头发，细心地盘好发簪。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眼处还有未脱的稚气，但每一笑起来，唇边总流露出些许女儿家的娇羞。

母亲抚着我的脸，柔声道：“你爹爹昨日晚上跟我说了，要尽快给你订下亲来，明年准备好嫁妆，等你过了十五便能出嫁。”

我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与母亲谈论这种话题，脸微微有些发热。时间好快，记忆还停留在母亲给我荡着秋千架的年岁，可一转眼，我却到了待嫁的年龄。

我家在京城远郊的一个小县城里，民风淳朴，住户多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家族。家底殷实，父亲算得上是县里一个有点头脸的人，虽远不能及大富大贵，但要在这县里找个好人家，却是足够了的。

与我一般年纪的女儿家都差不多已经订下婚事，十五从夫是不成文的约定。能找个好夫君安安定定相夫教子的过一生，是所有母亲的心愿。

“你是嫡出的女儿，家里又有些名声，以后到了亲家也就不会受欺负。你顺顺利利地找个好夫君，我的任务便算完成了。”母亲感叹似的说了句，而我听了却皱起眉头。又来了，这件事是我们母女永远的阴影。母亲是本地私塾先生的独女，嫁与父亲做了正房，不想多年却只得了我一个女儿。在我五岁那年，父亲讨了个外地来的姨娘，生得漂亮，只比我大十多岁，不识大字，却在进门后给父亲生了两个儿子。她在家中的地位便越发的稳固，而我的额娘，虽没有被取代正房这个位置，可父亲这么多年来对待我们这一边一直都冷冷清清，姨娘那边却真真正正地是热闹。

“娘，待我嫁人了，我定要把你接过去。”我握住娘粗糙的手掌心，心疼地看着她说。

“真是个傻孩子，哪有媳妇嫁过去还把娘带过去的道理？”娘笑了，好像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娘这一生能不愁吃喝，父亲他也没有亏待过我们，算是福气了。你一出嫁，娘还能清净些。”

她笑着，眼角的皱纹像是一根根针刺在我的心上。娘就是那么容易知足的女人，看姨娘，一年四季像是有换不完的衣衫，就连着我身上的这身都是她给叫人帮做的。这些年里，虽然娘从来没有和她发生过正面的冲突，可我总为娘觉得不值。

“娘，都怪我，是我害了你。”我动情地说了句，把脸贴向她的掌心。母亲用另一只手抚着我长长的头发，声音柔柔：“只要你能给娘找个好女婿，娘就放心了。”

我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母女俩，我们的容貌是有五六分相像的，只是，娘的五官和声音，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骨子里出来的温柔顺从，而我却像是一匹烈马，满带着倔强。

第二日，我借口出门置办点东西，蒙上面纱出了门。向东行，经过一条小河，再走过几亩地，走进一片竹林，便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这里是全县最好的私塾。当年外祖父便是在这里教的书。后来外祖父过世了，县里便又请了一位邻县的秀才过来做先生。

我站在私塾门外侧边，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学生们纷纷出来。他们也都是县里有头脸的人物的子弟。很快，我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兴奋地跑过去：“培雄哥！”

我的声音里含着喜悦，把伍培雄和他的书童四儿给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简都差点掉到了地上。我笑嘻嘻地拽他到一旁，避开了下学的人，打量着他。

伍家是县里的望族，现在的县令便是培雄哥的爹爹。两年前，元宵灯会的时候，我在集市上第一回见到培雄哥，那时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袍子，上面带着暗纹，装扮得整整齐齐，和他一比起来，身边所有的人似乎都黯然失色。此后，我们便不时地偷出去逛集市。虽然没有明说，但在我的心里，这辈子我就是认定了培雄哥。

况且，若是我嫁入伍家，攀上了这门亲戚，母亲的境况，也会好不少。

“旖儿，你怎么来了？”他吃惊地看着我，而我却有些失望，因为他的语气里透露出来的不是高兴，而是紧张。

“培雄哥，你都好长时间没见我了。”我皱着眉头，有些不满却又似不够地贪婪地看着他。两个月不见，他变化好大，下巴处有微微的胡渣。想到昨夜母亲跟我说的话，我的脸微红了红，若是培雄来提亲，家里肯定要大吃一惊，我这个一直不受重视的女儿能攀上县衙的儿子，对于父亲来说，该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

可不想，当我羞答答地说起提亲的事情时，培雄却避开我的眼生：“旖儿，我……我爹还没说起这件事，现在也……也还早呢。”

一句话犹如冷水泼下，把我出来时的热情全部浇灭。原以为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培雄哥竟然是这种反应，我拽着他的胳膊说：“可是，培雄哥，我爹今年就要给我订下亲来的啊！”

“我……我不知道，再说吧。”伍培雄带着他的书童急急忙忙地走了，留下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回了家，锁上房门，趴在床上发呆，想到伍培雄今日的反应，眼泪便一串串地掉下，润湿了枕头。

“姐，吃饭了。”烦人的大弟跑过来到窗外喊了一声便走了。我定了定心神过到饭厅，姨娘正忙着喂调皮的二弟吃饭，大弟也是闹个不停。我和母亲，父亲三人闷声不响地吃着，各怀心事。

饭后，父亲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日老李来他大儿子来提亲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响了。老李？是我们街头那户老李吗？他两个儿子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面，压根儿就不认识。老李开着一家客栈，一家大小全是客栈的伙计，家境算是富足殷实的。

我头脑一热，也没有顾及长辈在场，便说了句：“不要。”

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这些年来他没少生我气，都是为我这牛脾气。他冷冷地说：“不要？这是你决定的事情吗？”

平日间比这更严肃的话我听了多少也没事，可今日偏偏是心里委屈，想到白日间去寻培雄竟得到那样一个答复，而现在爹爹又这般，我心里火气上冒，本想大大的发一顿火，可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却又都变了哭腔：“不……我不要嫁给老李家……”

母亲慌了神，说道：“旖儿，你在做什么呢？还不快认错？”

我一抬头，看到爹爹阴郁的眼神正瞅着我，哭得更厉害：“不……不要老李家……”

“哼！”爹爹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回房去了，母亲又是担心我又是焦急，走上去追着父亲。大弟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而二弟则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大概是看着狼狈的哭相还含着手指嘻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