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冬至，千乘万骑出宣德门。

京师最重此节，哪怕是最穷的百姓，也会在这一天穿上新衣，备办饮食，祭司先祖。家家户户都庆贺往来，一如年节，热闹非凡。

为迎接冬至，两个月前就开始训练大象，自宣德门至南熏门外，往来一遭。这大象又会跪拜，又会高声唱诵。御街游人嬉集，观者如织。而在前三日，徽宗就宿于大庆殿，可见冬至之重要！

不过这对公玉少来说，却是一点都不重要。所有的节日，没有在乎的人作陪，得来的也不过孤独二字。于他而言，过了徒惹伤悲，不过倒还添个自在。

残阳退没。

紧紧跟随着那些人，路越走越泥泞、越走越难闻，甚至还有尸体腐烂的味道，腥臭、刺鼻、令人作呕。

乱葬岗！

“那里面的是尸体！”公玉少忍不住脱口道。

走在前面的几个人身子猛地往后一扭，亏得公玉少机警，往边上一人多高的杂草丛里一躺，才没被发现。

“怎么回事？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一个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朝着边上正伸手抬草席的中年人说道。

那中年人抬起头，瞥了一眼年轻人，道：“这地方本就邪门儿，赶紧吧，多待一秒都减寿！”

那年轻人慌张地点点头，一时没抓稳草席，里面的尸体就一骨碌滚了出来，一双眼大睁着，直勾勾地盯着那年轻人，吓得他惊叫起来，连连退后了好几步，还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摔了个惨。

那中年人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蹲了下来，将那人睁大的双眸轻轻合了起来，道：“对不住了苏姑娘，你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阎王爷，可千万记得要喝孟婆汤啊！忘了这前尘世事吧！”

虽然远远的只能看见那女子的侧脸，虽然他看到那女子身上的衣衫为碧蓝色，虽然听到那中年人唤她苏姑娘，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躺在百多尸体上的那女子，就是自己的落落。

重逢，难道就只能遇此结局吗？

“凤凰双双对，飞去飞来烟雨秋。而如今，凤去了，凰空留。落落，你为何不等我？”

轻抚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庞，已无了当初熟悉的温度。她的衣衫尽湿，碧蓝色的衣角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他们究竟是如何对待的你，竟让你冷冷冰冰地离开？

撕裂！狠狠地撕裂！

心脏就想要被一把利刃生生地划开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喷涌，从那些伤口里汩汩流出，片刻间便成了一片血湖，湖面上飘落着心被撕开后的碎片。

胃中翻腾，恍如一阵龙卷风席卷而过，喉咙中一阵腥甜，嘴角处便缓缓流淌出了一行鲜血。随即，胸中俱疼，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跪在苏落落身边的公玉少身子一软，当即便晕厥了过去。

当他醒来，雪落了，在他和苏落落的身上盖了厚厚一层雪被。只要能和你白头，怎样都无所谓。即便，一切都只是假象，也不想就此醒来。

抱起她，他已经没有了方向，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直觉一步步迈着，等急了的陈叔胳膊里挂着披风一见到公玉少就冲了出来。火盆都已经准备好了，屋子里很暖和也很亮堂，可他怎么也不肯将怀中的苏落落放下，一脸的冰雪让陈叔很担心。

“公子啊，让苏姑娘入土为安吧！”陈叔端着刚做好的白粥递到公玉少跟前，劝道。

公玉少眼直直的望着虚无的前方，根本就不理会那碗近在眼前的白粥，沙哑着声音说道：“尸骨未寒，如何为安？”

“公子，您斗不过童公公的。”陈叔苦口婆心，依旧端着那碗白粥。

机械一般转过脑袋，直勾勾地盯着陈叔，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是斗不过他，可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可苏姑娘的尸体禁不住时间的摧残，会腐烂，会破损，会发臭。公子，难道您想看着苏姑娘死了还要受这阳世的折磨吗？”陈叔说的有些气急，差点噎了气管，脸涨得通红。

转移视线到苏落落毫无血色的面庞，她紧闭的双眸再不会出现自己的倒影，她紧合的双唇再不会温柔地叫出自己的名字，这全都拜那个宦人所赐！

陈叔说得对，如今就算日日夜夜都拥着落落的尸首，也再无法唤回她的体温了，那又何苦让离世的落落因为自己而再受折磨呢？自己一心的执着，真是太不该了。

“陈叔，帮我准备东京城里最好的棺椁，还有茉莉花，不要丧葬队，我想安静地送走落落。”公玉少缓缓弯下脖子，让自己的脸紧贴苏落落的面庞，虽然冰冷，可这却是最后一次如此的接近了。

即便舍不得，可也是天意难违了，最后一次，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绝不！只有我们两个，不会再有人拆散了，不会再有人把你带走，不会了。

棺椁是最好的金丝楠木棺材，飘着淡淡的清香。公玉少安排了两个样貌清秀的丫头给苏落落沐浴梳洗，依旧是那一身碧蓝色的衣裙，可比之前那件好看多了。

波浪样的裙角处绣着点点茉莉花瓣，一头乌发没有梳成发髻，如瀑布一般垂在脑后散在肩上，那根茉莉白玉簪子被公玉少收了起来。

苏落落一身干净，安详地躺在棺材里，细腻透白的双手平整地放在小腹前，公玉少靠在棺材边，俯下身去在她冰凉的唇上轻触了一下，忽然间用很坚定的眼神望着那张清秀绮丽的脸庞，说道：“落落，请原谅我做了这样的决定，你会明白我的，对吗？”

陈叔站知道自家公子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但关于公玉少默默做下的决定，他还是很担心。

若不是遇到自家公子，恐怕自己至今还在御街上乞讨，穿着破烂不避体的烂衣服，拿着一个破碗，遭受着所有人的白眼和嫌恶，承受着不懂事的孩子们的石头和垃圾。

公玉少就是他的重生恩人，即便自己已经半条腿都迈进棺材了，但是只要是公玉少要求的，他拼了老命也一定要做到，然后爬到公玉少跟前，双手奉上他想要的一切。

“公子……”陈叔抬头望了望天空，便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提醒他再不下葬就要过了吉时了。

岂料，公玉少抬了手，缓缓直起身子，没有说话，亲手将棺盖一点点合了起来。

“嘭！”

当棺盖真正合上，密不透风的时候，公玉少紧咬着牙关直到滴出血来，他还是没让自己落下一颗泪来。

最终决绝地转过身，低着头，踏着异常坚定的步子越过陈叔身边，压低了嗓门，说道：“让门外的兄弟进来，抬着棺材跟我走。”

双手负背，一步一步，缓缓地坚强地踏着，就像走在黄泉路上，身后跟着她，一如既往。

这是最后一段陪你走的路了，千万记得，如果遇到了孟婆，告诉她，让她给你的孟婆汤熬得浓一点多一点，把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忘了，就算因此忘了我也没关系。

等我了结了这里的事情，就去找你。放心，我不会喝孟婆汤的，下一世，记得不要走那么早，要等我找到你才可以啊！

这辈子已没有了你，本没有什么必要活下去。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即便如今，我活着，等同于死了，在这世间，不过多了一个活死人。但，请相信，下一世，我一定能比这一世更快找到你！

公玉少寻了一处极其偏僻的山崖，那里能看到最美的日出日落，听到最悦耳的虫鸣鸟叫，闻到最清新爽快的百花芬芳。而人迹罕至，绝不会有人打扰的一处净地。

陈叔没有陪同，但给了那几个兄弟一包东西。跟着公玉少到达那个地方之后，发现那里早已有了一个足够安放棺材的坑，连石碑也准备好了放在一边，只是上面没有刻字。

公玉少见了，心中起了一股暖流，他知道这是陈叔做的。以前和陈叔聊天的时候，无意间提起过这个地方，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里，更没想到他竟然猜中了自己的心思。

公玉少站在一边，那几个兄弟也不废话，将躺着苏落落的棺材稳稳当当地放了进去。

刚拿下肩上的麻绳，一个带头的兄弟就走了上来，掏出怀中的那包东西，递给了公玉少，用他那浑厚的嗓音说道：“公子，节哀顺变。”

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从那位兄弟温暖却有力的手掌中，公玉少感觉到了陌生人的关心，轻轻点头，朝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