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2012年的中考还有两天的时候，万俟夏鸿住进了医院，急救室里躺了整整七天，转到普通病房之后他还是昏迷着，医生说他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只是自己不愿醒。万俟航在医院寸步不离，尚橙橙一改往日做派，天天学着煲汤，各种营养品不断的送进医院。教育局领位，学校领位，万俟夏鸿的学生，来往不断。

尚橙橙常常坐在床边，拉着万俟夏鸿的手跟他说话，道歉，保证，鼓励，各种话一股脑儿的塞进他的耳朵里，乞求原谅。有亲朋好友来看他的时候，尚橙橙就想表现出恩爱的样子，跟儿子统一口径，万俟夏鸿忽然住院是因为中考前压力太大，劳累过度。然后在很多人面前情意绵绵的诉说这些年一起生活的小幸福，为数不多的几件事情翻来覆去说，大家慢慢也就发现问题了，也许他们之间并不像大家看到的那样和谐。

万俟航大部分时间是看着万俟夏鸿的脸在沉默，他想不通为什么爸爸在看到树上刻的那两行字的时候，会有这么大反应。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爸爸昏迷前的情况，包括妈妈。他觉得自己好像牵扯进什么陈年往事一样，做梦都是那句话：8023的秘密，永生不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谁刻在那两棵油桐树上的？什么时候刻的？和爸爸有关系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中考填报志愿结束后，万俟航收到了络轻烟签名版的第一本书《恩师万岁》，尚橙橙因为学期内升学率的问题被学校安排去市里学习三天，临走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事情密密麻麻写给万俟航，重要的还是希望万俟夏鸿快点醒过来，虽然医生说了没事，但一直昏迷总是让家属对医生的诊断产生怀疑，尚橙橙去市里除了学习之外，也为了联系医院，如果万俟夏鸿一直不醒，三天后她回来就要安排转院的。

万俟夏鸿此刻躺在病床上，平静而安详，浓密的剑眉似有千言万语，万俟航将承诺送给万俟夏鸿的《恩师万岁》带到医院，坐在床边念给父亲听。

爸爸，他看着他沉睡的样子说，你都睡了很多天了，有什么不开心你可以跟我说，你不理我，我怎么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快乐？他还是没有反应。

爸爸，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络轻烟吗？她的第一本书已经到了，还是签名版的，她的字很漂亮，跟你的板书一样漂亮。来医院的路上，我看了她的自序，算是半自传体的书，原来她在中学的时候也遇到像你一样好的老师，只可惜书里没有那个老师的照片，我本来以为你是世上最好的老师呢，没想到陕西另外一个地方，某个中学，也有跟你一样爱学生的老师。

爸爸，我现在把络轻烟的这本书念给你听，你就当是你某个偏爱的学生写给你的书就好了，这样你就知道，你这一辈子是值得的，你就会醒过来继续教那些善良、懂得感恩的学生。

万俟航拿过《恩师万岁》，放在腿上抚摸封面，这是他喜欢的作家出版的第一本书，封面上，络轻烟穿着古典式旗袍坐在秋千架上扬起笑脸，秋千绑在两棵高大的油桐树上，油桐树开满了花，甚至能够感觉到花的香气，风的吹拂和暖暖的阳光。这是万俟航看到的络轻烟的第二张照片，第一张是络轻烟的博客头像，那时候她还像没有开花的雏菊，如今已经慢慢伸展，美如尘世飞仙。

因为某些青涩不成熟的举动，比如置气的誓言，我在也没能见过他，我的恩师。万俟航缓缓的读着，但2003年的那个夏天，是我此生无法忘却的温暖，因为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个人看见我了，并再也没有忽视我的存在。

许久之后，他教我念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后来，我觉得这首诗不足以表达提诗人的内心的情感，于是又补了几句写在作文本后面：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那个时候自信自己的才华，却不知道这里面蕴涵了诗人多少的无奈，也不知道，我们的轨迹向着诗句里描绘的样子在靠近……

万俟航试图体会文字中描绘的情感时，他没有发现，万俟夏鸿眼角流出一滴泪，爬过鬓角，流进耳朵里，欢快的阳光努力照射着，很快让泪痕消失不见。

有时候，他像一个顽皮的小孩，风趣幽默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多时候，他却是一个忧郁的王子，你不知道他的眉宇之间到底藏了多少心事，可是你看到他就忍不住跟他一起悲伤。万俟航接着念到，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始终是暖暖的，不管外人怎么说，他总是顶着压力护着我，尽最大可能保护一个在外人眼里稀奇古怪的小孩。我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一起看本名著，一人一只耳机听意大利歌剧，或者，我在抢他的酒瓶子，他在我靠近之前掐灭手中的香烟。没有过多的言语，我们之间从不需要。

他会在下雨天安静的陪我淋雨，会在打篮球的时候把衣服自然的扔给我，接受着全校师生的尖叫鼓掌，却不接受我递上去的毛巾和矿泉水。他会用笑容和鼓励纵容我的小个性，也会严肃的要求我参加一些演讲和别人交流。他一直都在用自己很智慧的方式爱着我，爱的不留痕迹。每当我捧回一个又一个征文比赛的大奖的时候，每当别的老师频频夸赞我的时候，他就骄傲的像个孩子，向我挑眉示意，只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笑容里有多少苦涩。

……

万俟航念了这么多，有些口渴，起来倒水喝，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万俟夏鸿拿着《恩师万岁》在自己看。

“爸爸，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万俟航冲过去开心的坐在父亲床边。

“小航，我睡了多久啊？”万俟夏鸿放下书，眼睛却瞟着封面上络轻烟的照片。

“你睡了好几天了，你吓死我了，爸爸，我去叫医生过来”，万俟航快速跑出去，不一会儿，医生就进来了，一番检查过后，医生说已经没事了，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小航激动地哭了。

“都是男子汉了，还哭鼻子？”万俟夏鸿宠溺的笑着。

“爸爸，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爸爸想吃新源街的小笼包”。

“好，我马上去买，你等着啊”，小航飞快的摸了一下眼泪，笑着跑出去了。

“你小心点，慢点跑……”看着儿子真的开心，他也很欣慰。

万俟夏鸿拿过《恩师万岁》缓缓的打开，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这个时候他才相信，真的是轻烟。昏迷的时候，小航给他念过的句子，他都听到了。轻烟说过，要把值得纪念的事情都变成铅字流传下去。2003年的教师节，他和轻烟认识还不到一个月，轻烟送了一本高尔基的《我的童年》给他做节日礼物。那时候，轻烟在亲手制作的贺卡上写着：希望下一次教师节礼物是送给你我自己写的书。后来轻烟就再也没有送过他礼物。原来，她还记得，记得缺席了这么多年的教师节礼物。她终于做到了。

万俟夏鸿压下心头百般滋味，先看了《恩师万岁》的推荐，出版集团总裁说：“络轻烟是个奇妙的女子，通篇都在回忆她与恩师之间的点点滴滴，没有做出任何推断和结论，只有事实。而这些事实告诉我们，这不只是一个恩师和得意门生之间深厚的师生情谊，还是一个彼此成全的、纯粹而干净的忘年之恋。她让我们更加相信爱的力量！”

“络轻烟告诉我们，相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在一起只是其中一种。”一个编辑这样说。

“我非常羡慕络轻烟在她的生命里遇到《恩师万岁》中这样的好老师，即使没有爱情”。一个网友这样说。

万俟夏鸿忽然觉得生命就此不同，或许是轻烟在教他怎么样去爱一个人。他为自己的懦弱给轻烟带来的灾难而自责。亲身经历一些痛苦，你便以为了解事情的真相，可是多年以后，你会发现，不管当初多努力，多想去承担，你看到的，永远只是片段，是有心人想让你看到的那些片段。恍然间，热泪盈眶。

北平。络轻烟的出租屋内。

络轻烟一个下午签了五十本《恩师万岁》，她还在认真的签着，这是她的第一本书，像照顾孩子一样用心。还有三个月就是教师节了，络轻烟十年前的教师节许给万俟夏鸿的承诺终于有条件实现了，可是她在犯愁如何能找到万俟夏鸿的联络方式，又在担心这样的举动是否会给万俟夏鸿带来麻烦，是否，她可以静默的感恩，换个名字和身份诉说这段没有开始没有结果却依然存在过的爱情，她和他是否能够做到老死不相往来。

彼时她不知道，远在山城医院某个病房里的万俟夏鸿，将络轻烟的《恩师万岁》贴在胸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