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北平。
公交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宽阔整洁的大街,花哨的巨幕广告,终于在一个安静的胡同口停了下来。这一站下车的只有一个女孩,白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裤,简单的马尾,素颜的脸庞,洗得泛黄的白帆布鞋,手里拎着一兜快要干瘪的小苹果。她走的很慢,很稳,有意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抬头看看天,笑了。
这是首都郊区的一个看起来很落魄的胡同,和四周的小洋楼格格不入。女孩在狭长的小巷子里七拐八拐,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一个独立的小院落,里面是三间平房。她在斜挎的小包里找到钥匙,开了左边那间房屋的门。
刚刚大学毕业的络轻烟能找到每月租金伍佰元的房子已经很不错了,尤其是在首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屋子里本来什么都没有,她自己买了油漆刷房子,又跑了几次旧货市场淘家具,倒也像个家的样子了。房间里除了单人床,电脑桌,几盆绿植,最显眼的要数书柜了,它几乎占了房子三分之一的面积,书柜里放满了各种图书。房子的采光并不好,络轻烟将电脑桌上的台灯打开,从抽屉里拿出熏香点上,又泡了杯浓浓的花茶,满意的拍了拍手。
台灯散出淡黄色的光晕,茉莉香气充斥着整个空间。她拿出一叠印着油桐花的信纸在桌上铺开,开始写信。
亲爱的万俟老师,我终于毕业了,一周之前到了北平。她这样开头,我很幸运通过了唯爱传媒的面试,上午已经去公司办过入职手续了,明天就可以开始岗前培训。生活是一点一点过起来的,即使现在一无所有,也会慢慢好起来。一切看似顺利,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公司要求必须使用英文名,我随便报了一个Abigale。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无数个冰冷的十字街口,再也没有人知道络轻烟了。从此,我是代号为Abigale的普通人,没有人会嘲笑我的名字太琼瑶,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万俟老师,以后再也没有人像你一样,叫我轻烟了……写到这里,络轻烟的耳边传来遥远的声音,万俟老师在她耳边喃喃的喊:轻烟,轻烟,轻烟。她闭着眼睛笑着,笑着笑着就留下泪来。
西部山区一座小山城里。中学教师家属楼。
万俟夏鸿提着菜篮子进了家门,妻子尚橙橙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嗑瓜子边看电视,茶几上放着一堆瓜仔皮。万俟夏鸿皱了皱眉,进了厨房。
四十岁出头的万俟夏鸿拥有精致的五官,标准的身材,依然帅气,只是眼神比十年前多了浊气。他带的毕业班马上中考了,压力不小,眉眼处添了几分憔悴。他忽然想起轻烟应该是今年大学毕业,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起轻烟,他的嘴角多了些似有似无的笑意。
“夏鸿,夏鸿,万俟夏鸿,你想什么,水都开了?那么大动静你看不见啊?”
“没什么”。他回了神将面条放进锅里,转身去洗菜,始终没有看过尚橙橙一眼。
尚橙橙看着万俟夏鸿面瘫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万俟夏鸿,记住你为人师表的身份”。本来还想说什么的,看着万俟夏鸿认真切菜的样子,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万俟夏鸿听到尚橙橙出去的脚步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每次出神都会被尚橙橙理解成有了什么不符合身份的念头,他也心虚的对号入座,是的,大多数出神都是在想轻烟,虽然这些年他已经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她,至少不在妻子面前想她。
吃过午饭不到一点钟万俟夏鸿就出了门,下午四点钟有他两节课,是帮另外一个老师代课,晚上是全校语文自习,毕业班是三节自习,按照学校的规定,万俟夏鸿要跟两个班前两节的自习。距离他的课还有几个小时,万俟夏鸿到学校的时候办公室里还没有人。无事可做,他只是不愿意待在家里而已。学生们都回家吃饭了,传达室的大爷用报纸蒙着头打盹儿,空旷的校园里偶尔有几个人影闪过,见到他也都停下来问声万俟老师好,他温和的笑着回应。
学校最古老的教学楼已经改为实验楼了,除了理化生实验室,其他教室都废弃了。实验楼后面是一座小山丘,平常很少有人去,光秃秃的小山丘上只有两棵很大的梧桐树,这是万俟夏鸿刚到初级中学任教那年植树节,亲手栽种的。如今也二十年了,今年花期迟了有些,快到六月了,才有落花之势。树下是木质的长椅,万俟夏鸿常常来这里坐着,这是他唯一觉得舒服的地方,是他心里的后花园。
快十年了,轻烟,你在我生命里稳稳地住了十年了。万俟夏鸿轻柔地笑着,思绪又飘远了。
十年前,万俟夏鸿接手新一届学生,开学那天忙完学校的事情还早,他便拿了瓶啤酒和一包烟坐在油桐树下。尚橙橙也带新一届学生,调到他们年级组,办公室就在他的隔壁,虽然上学期末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可是看到她今天搬东西,他还是不舒服。尚橙橙在山城里算得上姿色上等的美女,只是性格有些胡搅蛮缠。万俟夏鸿刚到山城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是多少见了些世面的文艺青年,对爱情有过很多幻想,只盼着能遇到一位懂他又知书达理爱好文学的女孩相濡以沫过完一生。尚橙橙是同事介绍的,和他同一年到初级中学教书,不过尚橙橙是接父亲的班,学历不高,也没有出过山城求学。第一次见面,尚橙橙就喜欢上了帅气阳光的万俟夏鸿,知道万俟夏鸿不喜欢她之后,她居然跑到万俟夏鸿父母家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搬出在文教局局座职位上退休的父亲来左右他的调动,万俟夏鸿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见过这种架势啊,怕闹出人命,权衡再三,逼着儿子娶了尚橙橙。
万俟夏鸿万般委屈,却也无话可说,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也不能给父母带来无尽的烦恼,所以对这场婚姻没有反抗的动力。多半也是责任在作怪,不喜欢不讨厌,算得上相安无事。尚橙橙常以胜利者的姿态炫耀着她不择手段留在身边的人,在外人面前,总要做出一副恩爱的样子来。只是慢慢地,她终于失去了他的笑容,曾经帅气阳光的样子是再也看不到了。万俟夏鸿不太喜欢对着尚橙橙,陪她演戏太累,总是以工作为借口能躲几分钟是几分钟。心里的苦闷无人可说,渐渐学着抽烟喝酒发泄了。
十二岁的络轻烟出现在油桐树下的时候,万俟夏鸿愣了愣神,忙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将酒瓶往长椅后面放了放。这个世上还没有人知道他会抽烟喝酒,连一向自称爱他的尚橙橙也不知道。更何况作为老师在学生面前抽烟总是不好的。对于这个无意间闯入他私人空间的孩子,他多了些许戒备,戴上温柔和煦的面具。
“你是学校的学生?”万俟夏鸿尽量温柔着。
“不是,不过,马上就是了”。络轻烟低着头说,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在长椅上坐下来。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万俟夏鸿往旁边挪了挪,怕自己身上的烟酒味儿熏到她。
“你明明不想笑,为什么要笑?”络轻烟抬起头,闪着明亮的眸子看着他。
万俟夏鸿愣了一下,收起笑容,尴尬的说:“习惯了”。
“也对,笑,不过是一张脸对另一张脸的尊重,无关情绪”。络轻烟漫不经心的说。
万俟夏鸿被这种观点吸引了,探究的看了这个孩子几眼,怎么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见地。什么样的经历能让她在童年的尾巴上说出这种话。
“前天这里的酒瓶子是你留下的?”络轻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问。
“是你丢了那些酒瓶子?”万俟夏鸿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觉得有一点点不一样。
“我闻着油桐花的香味来这里的”。络轻烟抬头看树上的花,双腿在吊在长椅上荡啊荡。
“树是我种的”,万俟夏鸿笑着,好像自己珍爱的东西得到了别人的认可。
“这次笑容倒有几分真心”。络轻烟转过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眼睛。万俟夏鸿被她盯的不好意思起来。
“你才多大,哪分得清什么真心不真心呢”。万俟夏鸿把头转向一边,躲开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刚才那句话,倒显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心不在焉,掩饰的痕迹太过明显。
“我今天十二岁了,分得清楚”。络轻烟笑着。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你家人不给你过生日吗?”万俟夏鸿好奇的看着她。
“他们,都不记得我的生日”。络轻烟轻咬着嘴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万俟夏鸿忽然一阵难过,摸了摸她的肩膀,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住了,她不解的看着他。到底是个孩子。万俟夏鸿笑了。他没有带多余的东西,只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只金色的钢笔递给她:“生日快乐”。
“为什么要送我生日礼物?”络轻烟并不接,只是问他。
万俟夏鸿笑着看着她,并不回答。络轻烟接了,“这是我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她开心的笑着,“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想错过这份温暖”。她的眉头一下舒展开,万俟夏鸿觉得这个小姑娘太早熟了,爽朗的笑容里夹着一丝心疼。
手机闹钟响起来,这一坐就是三个小时,该去准备给学生上课了。万俟夏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颈骨,弹掉了身上飘落的油桐花,轻烟,你现在在哪里呢?快不快乐?他叹了口气向办公室走去。
北平。络轻烟的出租屋内。
络轻烟将写好的信装入信封,面上写着万俟老师收,将信封封好,拉出床底下的收纳箱,用小钥匙打开,将信放进去,收纳箱内满满一箱的信都是她这些年写给万俟夏鸿的信,一封都没有寄出去过,不管到哪座城市都是随身携带。收纳箱里还有一只金色的钢笔。她拿出钢笔细细的擦了,才又放回去,将收纳箱上了锁,放回原处。
是夜,嘴角上扬,万俟夏鸿叫着她的名字入了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