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江南

江南美，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贩夫走卒，都不会说江南不美。‘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有花有水的地方，当然美。叶秋也承认江南美，却不爱江南，因为愁。江南之美在两半，一半烟雨一半愁。这就是小叶眼中的江南，一个愁如风絮满城的地方。小叶不喜欢言愁，但却喜欢秋天。秋天不正是愁季么?于他却不是，他喜欢的是纯粹的秋天，而不是被诗人污染的秋天，被诗人污染？诗人为秋天作诗，不是更增加了秋天的诗意美吗？

小叶讨厌这种诗意，他还说，“诗人自己多情怀怨，无处发泄，总爱借着秋天，打发怨气，这是一种罪过。”所以他很喜欢刘禹锡的一首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师傅素来喜欢小叶，这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总有自己独特的思维，总用着他那近乎荒诞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这一点师傅既欣慰又担忧。他觉得小叶总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外界显得格格不入。去哪找没有诗的地方？有人就会有诗，有秋天就会有愁。

据说，师傅捡他之时正逢清秋叶将落，愁情就像晨雾初凝，不是最浓的时候，却笼罩着，似乎永远都散不了，于是将他取名叶愁。于他懂事之际，师傅也曾说，小叶不喜笑，眉宇不舒，恰如秋心，正应了愁字。谁料叶秋却一脸严肃，目光坚毅的看着他的师傅，这个他打心里尊敬甚至崇拜的老人，说：“以后叫我叶秋吧，师傅，无心便是秋也不愁。”师傅满脸惊愕地看着这个严肃早熟的孩子，缓慢地拿起眼前的茶杯，良久，才点点头道：“好，叶秋。”眼神里充满着疼惜与担忧。他很想说，“其实怀愁亦不坏，无心未必好。”但是他没说，只是静静的喝着茶。于是，叶愁变成了叶秋。

在小叶的印象里，师傅很喜欢喝茶。茶是自家种的，水是屋后的山泉。小叶曾经问他：“老喝这种茶，为什么不换些好茶呢?”师傅笑着反问到：“什么茶算是好茶呢？”

“世间好茶无数，首推西湖龙井。”

“你喝过？”

“嗯。”

“有何不同。”

“我尝不出。”

“茶不是菜，不是用舌头来尝的，你知道为师为何喜欢喝茶？”

“师傅说过，品茶是为参禅，悟道。”

“道可有高低？”

“没有。”

“那为何要执着于茶的好坏呢？”

叶秋低头无话。“还记得为师为何只教你轻功与内功心法，却从不教你武功招式？”师傅继续说道。

“您说，世上本就没有绝对至上的武功招式，只是练武之人有强弱之分。招式再妙，只要有招就有破绽，一旦被一流高手看破，便是致命的弱点。师傅不教我，是怕我反受招式的制约。”师傅赞赏的点点头。叶秋天赋极高，他就像一块绝世的玉石，世上没有谁有这个资格雕刻他。只能让他自己磨砺自己。也只有他自创的武功才是最适合他的武功。

两人所处之地，青山绿竹，烟雾缭绕，着实人间仙境。山上也只有他和师傅两人，小叶从未见师傅下过山，只是喝茶打坐，一身青衣，四季如旧。师傅从来不管小叶，也不限制他下山，小叶却也很少下山，相对于山下的热闹，他似乎更喜欢山上的清静？小叶生性孤僻，即使是对着师傅，也是意多话少。每每练完功，小叶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屋前不远的竹林，绿竹青翠欲滴，风入成曲，曲声清远悠扬，风过无痕，却留余音缠绕，久久不愿散去。小叶一到这儿，一日的疲惫顿时消失殆尽，心也随之静了下来，脑子空无一物，小叶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未染任何俗世烦恼。竹林里有一根奇怪的竹子，竹子能有什么奇怪的呢，隔远看，却也其它没什么两样，但走近细看，却能发现青翠的竹身上有一处白色的斑痕，就像是一滴泪滑落的痕迹。

竹子也会流泪？小叶每次见她，总忍不住要用手去揩，想要拭去这泪痕，虽然他明知道那是抚不去的，但他总是乐此不疲，他总觉得的那泪痕就像新流的一样，只要用手就能抹去。今日他就像往日一样，来到竹林，也同往常一样用手拭这泪痕，结果也像往日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看起来也跟他以前见的一样，就像是新流下的一般。小叶倚在竹下，闭了眼，听竹林歌声，心也顿时静如青竹。小叶不知道这天，竟是他在山上待的最后一日，这次风似乎去的慢了，回响余音也比往日更久，竹上的泪痕似乎比往常更细更长了…

第二天早起，小叶就见师傅坐在往常他坐的那个位置。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常要长，整个江南像是整个蒙着一层薄雾。小叶喜欢雾，尤其是薄雾，淡淡的，却让你感觉总也不能摆脱。师傅说，小叶与着世界就像隔着一层薄雾，淡淡的，似近似远。这一年，距师傅捡到他的日子，已有二十年。这一天，据说，正是师傅二十年前捡到他的那天。这天，很冷，秋风如刀。小叶不怕冷，反而很享受冷，他觉得冷能让他心里平静。师傅今天起的很早，他已经很久没见师傅起的这么早了。小叶从不贪睡，今天刚起，就看见师傅坐在石凳上，桌上沏着两杯茶，升起淡淡的烟雾。小叶走到师傅的对面坐下，看着面前的茶杯，没有茶叶？只是水。“很奇怪？”师傅问了。

小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师傅。师傅老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觉得师傅老了，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二十年。“你知道为什么只有茶叶泡的水才能叫作茶？”师傅继续说到。小叶还是没说话。

“因为只有茶叶愿意毫无保留的将自己溶于水，而水也愿意毫无保留的接受茶叶。”今天师傅的话特别多，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师傅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他还在说：“你在这已经二十年了，我教了你很多，”师傅停下来，喝了一口杯中的水，慢慢说道，“而刚才，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你是时候离开了。”小叶听后，并不惊讶。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师傅不可能让他永远的待在这个地方。所以他很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真要离开，那，毕竟，二十年……他开始往回想，过去的那二十年，师傅教他武功，练功很累，师傅很严，但他从不抱怨。

师傅教他品茶，平静慈祥，就像一个得到的高僧，出世的仙人。小叶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在心里，师傅早已是一个父亲。他从未想过要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是因为恨，是理解，他理解他的父母，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遗弃自己的孩子？他认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没有好，也没有坏，只是不同，仅仅只是不同。所以他从不抱怨，不管什么事情他都愿意接受，他认为，既然这些都是自己无法改变的，又能如何呢？小叶起身，“把杯子带上吧。叶秋。”师傅说道。

“好。”小叶回道。师傅只叫过他两次叶秋，第一次是他改名，这是第二次，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小叶收起茶杯，向师傅深深一鞠，仅仅是一鞠。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小叶一向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有时感情越深，表达的方式就越简单。这一次就很简单。师傅当然了解他，看着小叶的背影，师傅没有任何举动，他不怀疑小叶是否能懂他话的意思，只是能不能做到，就要看天意了。茶杯里的水，依然悠闲的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