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流浪的俄狄浦斯
第二十二章 流浪的俄狄浦斯

第二十二章流浪的俄狄浦斯

暮春时节,早晨的阳光就已经不可一世、大张旗鼓,让整个病房没有没阳光侵占的角落都黯然失色。井山野藏倚在床头,戴着金边眼镜的他看上去比平时和蔼许多,好像这一场病抽走了他的钢筋铁骨,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长者,一个父亲。他拿着报纸的手微颤过后,突然收紧,就连额角的皱纹和松弛的眼袋也都随着刚才的颤动惊惧地震颤着。

也许我真的是老了,我会感觉自己也有无奈,我也开始在意别人的眼光,开始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井山惠子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父亲的样子,有些吃惊。他有些局促不安,禁不住揣测起父亲的情绪来。让她稍稍安心的是井山野藏的面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呆立片刻,她轻轻地关上门。

“回来了?”井山野藏的语气听上去近乎陈述,他并没有抬头看女儿,而是微微侧脸向着床边的木椅,“坐下吧。”

井山惠子轻声应和,顺从地坐了下来。

放下手中的报纸,井山野藏目光温和地看着井山惠子放在床头的早餐,兴致勃勃地翻看起来,更是让井山惠子心里没底。在她的印象里,她和父亲几乎没有这样在正常的家庭状态下相处过。

“是三文鱼寿司啊!”井山野藏忽然像孩子一样开心起来,捧起快餐盒,对井山惠子笑道,“这么多年也就这么一个念想了。”

爸,你知道吗,你看着我笑的时候,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井山惠子不免有些不适应,紧张到支支吾吾起来:“那个,对,还是您最爱吃的那家。”看着父亲欣喜地打开盒盖,井山惠子感觉像是在梦里。井山野藏吃得格外开心,好像这是他一辈子最满意的早餐。

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父亲,井山惠子的心里经不住一阵酸楚,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关心父亲是这样少,除了因为小时候经常为加班的父亲跑去买寿司而记住了爸爸的喜好之一以外,她对爸爸这么多年来的生活状态几乎一无所知。她已经形成了一个奇怪的逻辑,那就是父亲是不知疲倦的钢铁人,不需要关心,没有感情,可以一人抵挡所有的困难和痛苦。也许不是,因为她一直认为面前的这个人不会痛苦,因为他一直在得到他想得到的。

究竟还有多少个你,是我不知道的。我已经习惯了你活在你自己的成功里,活在我们相安无事的壁垒里,可是有一天你突然破门而入,告诉我你不想再一个人了。爸,我已经忘记,想要搂着你的脖子撒娇,是什么时候的梦想了。

“爸,”井山惠子吃力地说出了这个她已经陌生的词汇,井山野藏挂满笑容的脸,立刻僵住,一切的停顿的惊讶就好像他面前的寿司突然变成了活物。“报纸上写的,别放在心上。”

我喊出了多少次梦寐以求却有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个字,我知道,我的心在不停地颤抖,就要狂躁地跳出,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爸,爸爸。

井山野藏不知道,他不住颤抖的双手已经是他难掩喜悦的最好证明,他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欣慰笑容无言地点点头,仿佛这是她和女儿特有的默契。

“人老了,脸皮就厚了,不会在意他们说些什么。”分明是撒谎了,可是他如此幸福,比任何时候都要幸福,甚至在他脑海里仅存的和家慧在一起的幸福片段。

“您会马上好起来的,医生也告诉我,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井山惠子也不知道,她现在说话的样子,也真正地像一个体贴的女儿了。

井山野藏凝视她良久,有些迟疑地,但还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淡然一笑,是一个可以暂时让人打消所有顾虑的笑。于是,井山惠子在惊愕之后,也慢慢拉开了,一个由扭捏到会心的微笑。

空气中微妙的温情还没有退去,井山野藏却先开口了:“惠子,放弃吧。”他的声音里是底气不足的劝解,“随他去吧,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快乐一点。”

井山惠子整理窗帘的手僵在那里,片刻,她又恢复了常态。

“惠子,爸爸一直逃避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井山野藏的叹息轻得像呼气,“路是他自己选的,我们的苗青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井山惠子回过头,决绝的表情又再一次被点亮:“爸,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突然,她的眼神有些飘忽的刺痛,“安腾俊泽,他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只是他自己想不明白而已。”

“惠子,”井山野藏的语气凝重起来,“你听过俄狄浦斯的故事吗?”

“您想说什么?”井山惠子只能隐约判断这是一个欧洲的古老名讳,但是他明白父亲有话要说,而且还会是苦口婆心地借用教育。

“伊拉普斯为了逃避因为恩人愤怒加给他的诅咒将他的儿子俄狄浦斯遗弃,结果他被牧羊人收养,长成了一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长大之后的俄狄浦斯到处游历,在一次无意的争执中失手杀死了伊拉普斯,但他并不知道这就是他的父亲。”井山野藏让一个古老的悲情剧在他的诉说之下不由使人心生悲戚,井山惠子面色阴郁的沉默着。

“在他接替父亲成为忒拜国王并迎娶了自己的母亲之后,身世被揭发,痛苦地俄狄浦斯刺瞎双眼,孤独地四处流浪。”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眼神有些暗淡。

“我不会连累您为我担心。”井山惠子心中的疼痛却不能让她柔软下来,其实他们父女,有着惊人的相似。

井山野藏不再看她,而是略带失望地目视前方。

“爸,我很惭愧我总是让你伤心,我知道一直以来,您是恨我的。”井山惠子知道她的话像是伤人的利刃,可是它们就在一时之间冲撞着灵魂,终于她认为潇洒的话说出口时,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像是钝了很久的刀口拉伤了她眼睛,灼热的眼泪在向她示威。

井山野藏的脸,顷刻之间老泪纵横,好像最后一次的哭泣,是他在生意失败之后捧着家慧的相片默默垂泪。果然让我不知所措的女儿,并不能像你一样明白我的心。

“我不会让您再难过了。”井山惠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因为她不知道,眼泪决堤之后应该如何收场。

我知道你一直是恨我的,因为我夺去了你最心爱女人的生命,再也不可能有一个人,让你如此深爱,就算是我,也是徒劳。对,也许我就注定是你的一个诅咒,摧毁你的生活,夺走你的快乐。凌驾在云层之上的彩虹桥是很漂亮,可它注定经受不住一点重量。爸,我恨你,可是我又没有办法停止爱你,尽管那是让我羞耻的本能。

也许我应该把它叫做伊拉普斯的故事,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像他一样是一个可悲的失败者,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如果他没有对孩子的恐惧和憎恨,他不会离开得这样悲惨。我承认,当时我看着永远闭上双眼的家慧和新生的,对一切都好奇微笑的你同时躺在我的面前,我心里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可是,可是我也早就已经明白,为什么她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会笑得那样满足,因为她很骄傲,她知道你是她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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