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御前暴乱
第二章 御前暴乱

四月的最后一天,米西尔被见习教导员西美尔带领着与自己的同学相见了。

米西尔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当时,米西尔站在讲台的石阶上,环形的大理石墙垣像巨大的帷幕包裹着教室,教导员的声音在冰冷的石墙和地面之间来回弹射,嗡嗡的回声四处飞散,而阶梯座位之上的学生们都埋着头,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书页翻动的声音在空中被教导员的尖利的嗓音撞击得粉碎。

这一天晚上,米西尔开始写日记。

米西尔在日记的第一页上写道:“我在那空旷的教室里坐了一整天,我的座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没有人愿意跟我搭话,他们都很忙碌。我把教科书从前往后翻阅了一遍,用铅块在那破烂的纸页上标出了几处错误。从教室回宿舍时,我经过了一片黑色的樟树林,在隐蔽处发现了一株加林草。塔山德乌曾在塔拉玛尔山脉中游荡了十个月,就是为了采集这种稀有的草本。我欣喜异常,本想将它采摘回去,但它尚未长成,还不能作为炼金材料。我决定把这项重要的发现记录下来。”

从五月到八月,米西尔在课堂上修习大学的各种课程,但他很快就对课堂失去了兴趣,因为塔山德乌的教导早已超过了教科书上所记载的。米西尔转而把时间花费在图书馆里,这使得他与同学见面的次数过少,以至于法提攸祭典开始之前点名时,竟被人遗漏。

奎果帕在《拉提尼斯帝国十七导师传》中写道:“在圣德芙尼臧大学的林荫小道上,米西尔与孤独相伴。独自生存了五年之后,孤独如同病毒一样已经侵蚀了米西尔的灵魂。尽管曾接受过塔山德乌父亲般的慈爱的治疗,然而自塔山德乌死去以来,名为孤独的疾病就不断在重新折磨着米西尔。”

《亡灵法术史》说:“孤独压榨着米西尔,迫使他不断地将对知识的热情倾倒进这台张着黑黢黢的嘴巴的压榨机里,借以填补那幽深的空虚。”

五月十三日,新登基的皇帝修不底士三世宣布修改历法,将五月的最后三天加到他出生的十一月里去,这导致即将在九月召开的法提攸祭典被提前了三天,也使得以萨尔拉教最重要的节日圣灵节被从日历中删除。因为据以萨尔拉教圣书记载,五月二十九日乃是先知克瑞斯托诞生的日子,这天即被定为圣灵节。

这天正午发生了日食现象,黑雾一样的夜掩埋了整个大地,足有十分钟。

第二天,接到皇帝谕旨的帝都贫民在以萨尔拉教士的号召下走上大街,谴责皇帝的独断专行,并且宣称日前的日食乃是神灵的警告。下午,衣衫褴褛的贫民们聚集到了皇宫前的空地上。教士们要求与皇帝会谈,但皇帝不愿意屈尊迁就。

临近傍晚,贫民们渐渐变得情绪失控,他们咿咿嗡嗡地唱了三遍赞美诗,就开始冲击皇宫守卫。激动的贫民冲破了皇宫的第一道门,却在第二道门处遭到法师部队的阻拦。随后禁卫军也赶来了,他们将以萨尔拉教民夹在了两道铁门之间,暴动于是演变成了屠杀。

冰矛、火焰球、土锥、雷电、投枪和利箭穿过铁门的缝隙,像冲出笼子的鸽子一样哗啦啦地向以萨尔拉教民飞去,在他们的身体上砸出一个个坑洞。血液和肉末四处飞溅,粘污了皇宫的墙壁。哭嚎声响彻云霄。当恐惧像冷水一样忽然浇灭了怒火时,人们已经被死亡抓住了。

杀戮持续到午夜才停止。第二天早晨,五百多名清道夫被唤过来打扫地面。他们用铁锹将地上的肢体的碎块或者余烬撮到手推车上,运到城外去埋掉,又从河里取来水,以冲洗血迹。这项工作花费了他们三天时间才最终完成。

据说大约有五万人在这场骚动中死去,鲜血渗进土里深达三尺,以至于十年之后,当蛮王阿提瑞拉骑马走过皇宫废墟时,仍能嗅到从地底弥散出来的血腥气。

这件被《拉提尼斯帝国衰亡史》的作者基尔本称为“御前暴乱”的重大事件并不见于米西尔的日记。

五月十四日,米西尔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接到教导员的命令称,五日内禁止外出。我看见大门处有人把守。我炼制的三瓶苹果酒因此而没法卖给巨汉酒馆的老板了,我原先是准备用卖得的钱去买一块灵魂石的。近来这种矿物越来越昂贵了。我看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沿着宿舍的墙沿飞快地奔跑,钻进了墙角的小洞。”

第二天,米西尔写道:“我在樟树林中找到了五株白顶毒菇,用它配制了一瓶毒鼠药剂,但是不知道弄错了什么配方,老鼠们吃下毒饵后变得异常兴奋,在宿舍里上下跳跃,撕咬一切咬得动的东西。我劳累了一晚才杀死了所有的老鼠。”

五月十六日,米西尔在日记中懊恼地说:“早晨,我听见邻座的同学在谈论昨晚发生的骚乱,有一只发疯的老鼠钻进了女生宿舍,在女生们的衣柜和裙裾间狂恣妄为,咬坏了不少东西。有人说听见我的房间里也有老鼠的吱吱声。他们怀疑有人在宿舍里饲养老鼠。我害怕极了,我感到浑身在冒汗。把我卖作奴隶,我也赔不起她们的任何一件衣服。”

五月二十日,帝都的禁严解除了。

这天,宰相奥托在元老院作证说:“高贵的皇帝陛下和众元老啊,国家的最不安定份子已经显示出了他们叛逆的本性。以萨尔拉教徒否定国家的诸神,在贱民中间传播疾病,要以异族神的名义,与皇帝及诸元老为敌。”

皇帝坐在元老院议事厅中央的王座上,表情严肃。议事厅高高的弧形墙壁围绕在王座四周,诸神与古代英雄的巨大浮雕紧贴在墙壁上,叙说着帝国过去的荣光。元老们坐在靠墙的铺着红色棉布的石座上,不安地观察着修不底士三世的表情变化。

“以萨尔拉教是国害。”没有给民主派元老发言的机会,皇帝抢先表明了态度。

坐在大门右边的元老们舒了口气,脸上紧绷着的肌肉像化冻的冰块一样滑落至双颊。而坐在左侧的元老们却眉头紧锁,忧虑像秋晨的雾气一样在他们的额头弥漫开来。

从这日起直到帝国历六百五十年夏天,修不底士三世遭到暗杀为止的两年间,是以萨尔拉教徒所称的“圣教蒙难之年”,帝国卫兵在国内四处搜捕和屠杀以萨尔拉教徒,迫使以萨尔拉传教活动转入地下。那些年,街道上常年能听到叮叮作响的镣铐互相撞击的声音,而广场上的十字架总是钉着上百具发臭的死尸。

《拉提尼斯帝国衰亡史》评论说:“与亚萨尔国作战的年代里,在雇佣兵中颇具影响的以萨尔拉教曾是皇帝积极笼络的对象,然而当和平降临时,逐渐壮大的以萨尔拉教便越来越使皇帝感到不安了。皇帝修不底士三世像吃人的豺狼,一旦嗅出血腥味,就对贫民们露出了牙齿。”

这一天,米西尔在日记中写到:“我从酒馆老板那儿换了几块铜板,他的酒馆不像几天前那么热闹了。我穿过那些狭仄的街道,鞋子上粘了不少青苔,终于在一个黑暗的拐角处找到了塔山德乌曾经提起的那间小店铺。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他蜷缩在一堆破旧的落满灰尘的书堆里,两只老树根似的手臂从灰色的破长袍里伸出来,眼睛像两只黑窟窿一样在枯皱的脑袋上深陷下去。”

“我从地上的纸堆里翻出了一部手写的研究笔记,里面记述了许多奇异的现象和观点。我被它深深吸引了,就用仅有的铜板买下了它。明天的课程需要用到灵魂石,但由于已经用仅有的铜板卖了这本笔记,我就没钱去买灵魂石了。恐怕我将要因无法完成课程而受到批评了。”

第二天,米西尔写道:“魔法课上,由于没有灵魂石,我只能在一旁观看其他人的操作。教导员发现了我的窘境,但他忽略了我。我回到座位上,拿出了昨天买到的笔记,读了起来。笔记里夹了一片风干的腐肉,我猜测它是盗墓贼从坟墓里顺手带出来的。笔记中描述了各种生物的身体构造,还附有解剖图。它的作者是一位亡灵法师,他执着于解答生命何以成为可能的问题。与通常的将生命体看作灵魂与肉体的结合的意见不同,这位法师以大量的身体解剖案例为基础,提出了一种新的假说。他认为所谓生命,乃是指身体的结构:生命体以物质为质料,因该物质组合的特殊方式而获得了生命形式。”

“塔山德乌曾经说过,越是美的,便越接近于真实的。我感到这位亡灵法师的理论是如此富于美感,我在他的思想的蔷薇园里流连忘返。亡灵法术通常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和邪恶的,地面上的各国均禁止亡灵法术的研究,这或许是这部杰出的笔记未能出版的原因。”

五月二十二日,米西尔从宿舍后面的树林里抓了一只蜥蜴,对它作了解剖。这只小动物的身体构造之精密令他惊讶。脊椎连着神经,鳞片附着在表皮上,血管在肌肉间蔓延,心脏突突地跳动着,挤压着胸腔,在米西尔看来,这一切都显得神秘。

米西尔赞叹说:“造物主必定是位疯狂的钟表匠,他所造之物均显示出复杂的美感。我已经看过不少尸体,但只有当我读过了这位无名作家的理论之后,笼罩在万物之上的薄雾才算被吹散了一些。我仿佛站在一座华美的宫殿前,我渴望走进去看那被高墙封锁的奇迹,却找不到进入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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