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塔山德乌
第一章 塔山德乌

帝国历六百三十七年八月,多母那塔平原会战因大尸潮的爆发而终止,法墨基加王朝的统治因此得以苟延残喘,而强盛一时的亚萨尔王国却因持续的瘟疫陷入了困境。

九月,亚萨尔国的外交官斯乌亚达奉贵族议事会的派遣,前往拉提尼斯帝国的王都拉提姆丹进行和平谈判。途经多姆那塔平原边缘的小镇诺菲思时,斯乌亚达看见满地无人装殓的腐尸和被焚烧得只剩下灰烬的房屋,深感战争的恐怖,又联想到祖国正在遭受的苦难,便在哀伤的情绪中写下了著名的《诺菲思哀歌》。

十二月,拉提尼斯帝国与亚萨尔王国之间签订了《拉提姆丹协定》,正式结束了双方历时九年的残酷战争。

这一年夏天,居住在涂耶基撒河边的少年米西尔死了父亲,第二年冬天,又死了母亲。米西尔孤苦无依,只得在近河的水蛭沼泽里靠捕食蛇蜥为生,如同野兽。

努比斯达人阿里斯在其所著的《亡灵法术史》中写道:“米西尔在水蛭沼泽里抓捕蛇蛙,以此为食;他将青蛙的皮肤从蹼掌间撕开,看到白皙的蛙肉之间跳动的脉搏,思绪便在生与死的间隙里徘徊迷惘;米西尔在关于死亡的形而上学哲思中体验到恐惧与虚无,又在那蛇类的肌理中察觉到生命的玄妙。”

帝国历六百四十二年秋天,米西尔悲惨的生活发生了改变,隐修的大导师塔山德乌为寻找炼金材料而来到水蛭沼泽,在这里与米西尔相遇。塔山德乌见米西尔瘦弱不堪,心里就生出了怜悯。他同他交谈,又与他分享食物。米西尔的眼睛里满是冷漠。

两天后,塔山德乌带着米西尔回到了自己位于灵芬撒维湖畔的住所。

初次走进塔山德乌那间阴暗破旧的小木屋时,米西尔被陈列在台几上落满灰尘的书籍吸引住了。当塔山德乌喋喋不休地为米西尔介绍周边环境以及注意事项时,他却拂去封面上的尘土,跪在凳子上,够着头,翻开书本,借着从天窗渗进来的日光,去看那些读不懂的字符。

在不需要独自远行的日子里,塔山德乌教会了米西尔各种文字的释读方法,又竭力把自己所有的学识传授给他。

米西尔无尽的求知欲与极强的吸收知识的能力令塔山德乌感到讶异。一天夜晚,米西尔居然推醒沉睡着的塔山德乌,指着现役的魔法协会大导师莫尔奴蒂编纂的《灵魂形式探析》,指出了其中关于灵魂能量的论述的逻辑谬误。

当工作不具有危险性时,塔山德乌会带着米西尔一同出门。这时,米西尔就感到十分兴奋,他对一切事物刨根问底,常常使塔山德乌陷入窘境。

“那些是什么人?”有一次,米西尔指着一群穿着紫色衣服的人发问。

“那是贵族。”塔山德乌只得回答。

“什么是贵族?”

塔山德乌犹豫了一下,说道:“所谓贵族,就是自称为主人的奴隶。”

米西尔皱着眉,问:“什么是奴隶?”

“奴隶就是自认为奴隶的人。”

米西尔沉入了苦思。他被塔山德乌抛入了言语的巨大的迷宫里,在其中迷惑着,摸索着,绕过拐角,回忆着走过的路径,终于被无数的死胡同弄得筋疲力竭。塔山德乌却暗暗地舒了口气。

每当塔山德乌从风尘仆仆的远行中解脱出来,推开那吱吱呀呀的木门板时,从屋顶漏下来的游动着灰尘的光柱里,总是坐着沉浸于书籍中的米西尔;看到这样的景象,塔山德乌脸上的皱纹就会缓缓舒展开来,一股温热的怜爱像泉水一样从干燥的荒漠般的心底渗透上来,整个灵魂都得到了滋润。

米西尔与塔山德乌在灵芬撒维湖畔一同生活了五年,直到帝国历六百四十七年十月,塔山德乌在宁静中死去。

当时,塔山德乌手里握着一卷书,身体缩在藤椅里,苍白的胡须像芦苇一样在风中飘动,一缕阳光静静地照在他爬满皱纹的脸上,显得十分安详。米西尔从湖中抓到了一尾长颚鳊鱼。他跑进屋子,拉着塔山德乌的手,使劲摇晃。他想唤醒他,向他炫耀自己的收获。但是塔山德乌的灵魂已经沉入了地下,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藤椅发出一阵嘎吱的响声,米西尔手上的鱼的黏液沾湿了塔山德乌的手,塔山德乌的书掉落在了地上。

这一年正是提偶也拿兹惨案发生的那年,十三个紫衣贵族在玛斯基诺节游行中被暴怒的群众打死,这引发了第九兵团对提偶也拿兹市民的大屠杀。

后来在帕比雷林阴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堪厄尔托是这场大屠杀的少数幸存者之一,他被母亲藏在啤酒桶里而免于惨祸。堪厄尔托在写给阿迪奥法军首领坍图的信中解释他不喝酒的原因时说“唉,我的朋友,那一天我被浸泡在酒水中,母亲的血从酒桶盖的缝隙渗进来,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的鼻孔里塞满了带着腥味的酒的气息;我恶心得想吐。”

十一月,埋葬了塔山德乌之后,米西尔生了病,躺在床上,几乎死去。

帝国历六百四十八年二月,米西尔收到了来自王立圣德芙尼臧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米西尔来到塔山德乌的矮矮的坟丘前,将那张带着油墨味的入学通知书上的每一个文字都高声朗读了一遍,又向塔山德乌询问了很多关于大学的以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但是塔山德乌一声不响地沉睡着。

晚上,米西尔在黑暗中走回了木屋。

三月,米西尔合上湖畔木屋的门板,最后看了一眼塔山德乌的小木屋,转身沿着湖岸的小路往西走。这时,帝都的圣德芙尼臧大学的学生们正紧张地准备着五年一度的法提攸祭典。

米西尔来到帝都时,已是四月底。当米西尔站在大学门口,从口袋里搜出来那张皱巴巴的入学通知书时,门洞里露出半个干瘪脑袋的守门人使劲地用铁刷子一样的目光在他破旧的灰色罩袍上来回刷了三次。终于,门卫收起门栓,咕隆隆地推开那厚重的粘着湿漉漉的枯叶片的大门,校园内梨树的花瓣就顺着缓缓张开的门缝飞了出来,鹅卵石街道从葱郁的树林里延伸至门口,像沙地上的一滩水,漫浸了米西尔脚下的土地。

米西尔望着树林深处的灰色尖顶建筑,眼里浮现出塔山德乌在校园里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一身熟悉的破旧的灰罩袍的袖口拂过清晨的梨树,被露水沾湿了。

米西尔舒了口气,走了进去。

在一位清洁工的指引下,米西尔找到了教导处。这是一间偏僻的小房间,房间里摆了一张桌子和几只凳子,坐在梨木椅上的老人低着头,用鹅毛笔在一本书上作着记号。他听见米西尔的敲门声,就抬起头,满脸的皱纹像溪水一样从仿佛被冰雪覆盖的针叶林的头发里流淌下来。

米西尔递上了自己的入学通知书。

“你就是塔山德乌推荐的那个孩子?”

“是的,老先生。”

老人又看了一眼米西尔的入学通知书,确认没有问题后,站起身,说:“跟我来吧,我先带你去宿舍。”

米西尔的宿舍在树林深处一栋灰色的矮楼的最高层,苔藓和爬山虎像溃烂的疖子一样到处蔓延,走道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这里原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如今被清理出来,交给米西尔使用。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角挂满了蜘蛛丝。

米西尔发现整个楼层只有他一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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