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冰雪窟中 (4)
第八章 冰雪窟中 (4)

熠儿每日顶着寒风进出。她学会了在严冬中生活。找了一个陶盆,将炉子中的炭火放进去,搬进屋,再把木窗棂上的窗纸细细糊密了,冷风进不来,屋里就有了暖意,不再冷得坐不住站不住了。

若是出门去,就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连手也做了布手套裹着,脚上套了好几层布袜子。这样就能抵御刺骨的寒意。

她撒扫着院中的落叶、积雪,将污秽尽都粪除,留下干净的地面。她凿开冰窟,汲来冰层下默默荡漾、不曾冰冻的冷水,燃火煮开。她看着荒林中的许多小鸟瑟缩着毛羽,却仍吱吱喳喳地蹦跳在雪地中觅食,听着一声又一声的晨钟暮鼓在寺庙里震响。她自己的跫跫足音在雪上印下一行行清晰的足迹。

她在冰天雪地中领悟源源不断的生机的流动。

再清寂再苦也渐渐觉得惯了。她对着木窗透入的一片清光,诵读她记得的一些经文片段,心似乎平静下来。她有了闲空,就试着一点点地去审视这么多的石窟。去进入窟中巡拜。这也是在祈福。

今生已过了吗?只有来生可种福田、可得而知吗?

在她口中,有一些句子喃喃地诵读千遍万遍。

这里有的是石窟。她随便走进去,观瞻一座座窟内的佛、罗汉、菩萨,就目眩神迷于迷宫之中。

亿万尊丹朱青碧彩绘的种种形状,俨然真形、真性,明眸照人。一尊尊栩栩如生地排列,在传授,在诵读,在研讨,在与人对语。

他们身上,似乎没有一丝斧凿痕迹,叫人忘了他们本是岩石。

可是,她耳边却不绝地响着当当的镌刻声。她知道,这些真性真形是从斧凿中来的。很多个窟内都还在不断地开凿、镌刻着。

她去汲水的时候能看见二郎仍坐在河水边,掬着刺手的寒水,在大石头上不断地磨着那么些刀具。用不了几天,刻刀凿子等就会秃了,钝了,要重新磨过。他的手已经冻红肿了,像是红萝卜一样,可他并不停手。她站在一边,仔细地望着。

你们就是用这些刻刀雕刻了那么多佛菩萨出来。你们怎么做到的呢?

当然啦!这些刀子凿子都各有各的用处啊。

是吗,你们都拿它们来做什么呢,要怎么用呢?我去看看可以吗?

可以的。我们做的窟就在这附近。

他们修造了巍巍耸立的寺院殿阁、宽敞的石窟,他们的栖身之处却不能与之相比,不过是大山谷中拥挤在一起的小小瓦棚、低矮的竹蔑墙。他们清一色是健男,身骨健壮的男人。没有女人。造寺庙的时候他们每天出去烧砖制瓦,挖石基,砌墙铺路。建造石窟的时候他们开凿、镌刻,每日不停。才能有饭吃。监工的总监每月来看一次,按他们完成的工程发给他们米粮。他们唯有的就是手中的斧头、凿子,代代相传,安身立命。也许几十年下来他们攒了一点钱,能走出山谷,找个贫家女子成婚,有一个家。但成婚之后还是得回山谷里干活,一年也难得回去一次。他们百十年来就这样持着一斧一凿一柄刻刀,不断延续,一遭又一遭。让一具又一具形体屹立在石窟中。

这就是我们的耕田,我们的织布。我们在劳作。也是在祈求福报。我们以刀为笔,以血为墨,以石为纸,以石为材,永不间断地修造,凿刻。

熠儿随着二郎走进石窟,默默地望着。二郎又干起活来,很久都不停止。工匠们都埋头苦干,几乎没人注意到她。

叮叮,当当!斧凿声在她耳边连环震响。

啊,一个个巨大的洞窟要开凿、要完成是那么不容易!要向山体内开凿成一间大洞,有的中间有一个粗大的中心柱,有的就是一座大屋。然后,在洞窟顶上,四边墙上,中心柱上,无不雕满佛龛,或雕出形体。或是浅刻于墙,或是圆雕成型。我们一年到头都驻扎在石窟内,我们失去窟外的一切。为了这苦海中的洞窟世界我们几乎抛弃了所有。

啊!做吧!日日夜夜地做下去。幽暗的洞窟,阳光直射的时候很短,早晚只有靠一盏盏摇曳如豆的油灯来照明。高处要站着,低处要匍匐着,跪着。洞里冬天冷冰,要裹着棉袄。夏天如蒸笼一般。他们擦着额上身上的汗,半身上只裹着一块粗麻布。他们呼吸着飞扬的石屑、石粉末,头发很快被染白如霜。他们早上晚上都要下河去洗。

就这样雕琢,可以完成最动人的篇章。刚硬坚牢的石头会像春泥一般柔软,昆冈玉一般晶莹,灵香草一般馨香可爱。顽石也可以改变,凝固成永恒的形状。化作唇间亲切的微笑,卷曲的温柔的丝绸,飘扬起来的云朵与飘带,舒放的花朵。都招展在这里。都供奉在这里。精细处堪比绣花,精挑细剔。大气处大开大合,如砍如切如琢。反复的磨砺,集中天下一切技巧,只要合意就好。只管随心所欲地做吧!

所以他们日日在砾石上磨着斧凿与刀。什么时候这刀全都磨损了,他们就会精通一切技巧了,就会刻了。千万柄特制的大大小小的斧凿,刻刀,或刀锋宽大,或笔直如尖锥一般。都是镌匠们自制的,要鼓风打铁,砰砰!当当!不断锤炼,淬火,让坚硬的刻刀形成锋锐。先斧凿出大型,然后刻,划,钻,剔,铲平,最后打磨。各自使有用处。把它们的用途发挥得最为完美。把石头的外形层层如笋壳般剥落,教隐藏的形体尽都脱颖而出!......

“你这么辛苦地做,会累的。”她站了很久,对二郎说。

“其实,我真的觉得很累了。可我还是没能学到真正的本领,教佛菩萨脱颖而出的本领。”二郎叹了口气。

熠儿点点头。安慰地说:“累了就先休息吧。”

嗯,休息好了再做。

他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大概母亲是因为家里太穷,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着别人走了吧。他从记事起就跟着父亲来到这山谷里了。他也不怨恨母亲,想怨也无从怨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母亲的样子。他跟着父亲。跟着白发苍苍的师傅们,在这山上的洞窟里学艺,。他渐渐长大了,觉得父辈他们好辛苦。不想像他们一样干下去了。

“但你注定就要在这里劳作。石头比起砖瓦的建筑、比起纸绢上的彩画来,好像是永恒不变的。可是,再强硬的石头被水浸着,被风吹着,日晒着,早晚也有一天会风化,崩塌。那就要我们的双手不断地刻画。石头不是永恒,唯一能永恒延续的是我们的心,我们的手。我们的手能够战胜一切:推移的四季,冷峭的风,冰寒的雪。 只要不断地做,我们的手就比石头还要坚硬。”伏处士说。

”不,我不想要这样的手!”二郎真的不愿。

“你真的不想要么?”

啪!一记耳光打来。

”跟着我,做吧! 我们世代都在做。”

二郎摇头:”不!”

啪!又是一记耳光。“你做不做?”

“不,为什么就该我们世世代代地吃苦?是规定了的吗?我不做不行吗?”二郎倔强地说。

“不行!因为我们世世代代都要这样劳作。这样耕种福田。这样就是规定。我老了。我很疲倦。我早晚要你接过来!”伏处士严峻地说:“我知道,你做烦了。烦了就席地而坐歇一下,渴了就喝一口河中水,吃一瓯米饭。有糙米可吃,有麻布可衣,夜间一席之地可眠,足矣。我们是虔敬尊信的处士!我们在清修!让石材不断地化作自己心中所思所想的模样,变成活跃起来的形体,现出天上净土的情形。我们在青天下在大地上不倦地书写,垒砌成立体的、伸手可触的壮丽无限的大书,千万卷铺陈!”

是的,二郎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做这样的书。一个个强健身躯,高举着锤凿猛烈地向顽石进攻,不断起落。巨响轰轰融汇在一起。汗如雨泻泻在一起。他们的心他们的双手忍饥挨饿,他们累了烦了,还是要做这样的书。世世代代都要如此做下去。他们能在顽石上荒山上开凿出辉煌仙境,教人们眼前可见一片光明净土。

折射进洞窟里的太阳光渐渐弱了,退了。我们雕吧,刻吧!我们不要停!

白发苍苍的伏处士,二郎,还有很多工匠,都继续做着。

当,当当!一上一下,无数斧凿猛烈地凿着。火星飞溅,像天上的星。凿啊!刻啊!不要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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