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飘渺的无梦崖上燃烧着战火,刺目的鲜红取代满眼的翠绿。
触目所及,昏黄云雾掩映下的,竟是漫山遍野的焦枯树木,被凌乱践踏几乎化成灰炭的花草。
听不到一丝的虫鸣,看不到一丝的鸟影,走兽杳无踪迹,溪流干涸,池塘被满是泥淖的杂物堆积填满。岩石裸漏出来,上面布满了狰狞的裂纹,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干涸的痕迹遍布了每一处可以触摸到的地方。
静,安静的没有一点声响。但却又不是深夜中使人安宁沉寂的静,而是一片肃杀、死寂,令人联想到一切恐怖、勾连出人心深处最深沉的黑暗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样的寂静中,在这样诡异的、不见一丝平素摸样的无梦崖上,此时,竟是站满了金灿灿、亮晶晶、银晃晃的人。
不下十万人挤在这片显得有些窄小的山坡上,整齐划一。金银明亮的铠甲、寒意四射的兵刃,在这摩肩接踵的狭小空间里,竟然完全没有一点的碰撞;尽管所有人都在缓缓向着山巅的平台移动,但却完全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
连呼吸声都没有。
十万人静的像空气,你知道他们存在着,但除了眼睛,你感受不到他们的任何一点点的存在。
这是一群存在着,但却又不存在着的人。整齐的装备,整齐的步伐,整齐上指的刀剑枪头,还有同样整齐的麻木的面庞,他们都整齐无比的朝向这一个人。
不,朝向这山巅之上,那一抹鲜艳绚烂、恍如虹霓的嫣红。
“明痕,你看,山下又来了很多的人呢。你看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来回回,不知道践踏坏了多少你喜欢的迦楼昙。你说……”
“这些人,是不是很讨厌?”
“明痕,你说,我们搬家好不好?在这无梦崖上一住就是三年,你也一定住烦了对不对?不过你放心,你喜欢的迦楼昙,我会一朵不少的、都带到我们的新家去,这样不管你在哪,没听清晨打开窗户,都可以看到同样素净的纯白。”
“明痕,偶尔不要迁就我一下好么?下一次,我不会任性的穿轻佻的桃红,不会穿张扬的翠绿,我会为你披上这世间最鲜艳、最纯粹、最明亮、最庄重的红色给你看,就像你最喜欢看的晚霞和旭日,嫣红的地方如怒放的蔷薇,深沉的绣边如紫薇的星辰。”
无声的大军向着山之巅缓缓推进,光明的开价在这一刻却是显得无比的灰暗,如同一波波激荡起伏的乌云,要吞噬远处天际最后一抹的鲜明。
“明痕,你不是最喜欢看我跳舞吗?那,我再为你跳一次好不好?就在这你最爱的无梦之崖的山巅,就在这你最喜欢的清风浮动里。”
“明痕,我就跳那曲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你所谱写的曲子好吗?江波渺渺,风起萧萧,飞羽落、不夜雨多娇,拾叶听贝语,独留吾、不孤与谁宵……”
那抹霓虹随着风舞动,飘摇着,幻化着,如妖娆奇异的火焰,浸染半空的的色彩,如铮铮弦动的微波,一痕一痕荡漾。
灰色还在逼近,霓虹还在舞蹈。
风中听不到她低声的呢喃,一切的壮美和肃杀,一切的悲凉和凄艳,默默在寂静中飞扬,在无人观赏的天地之间,正像一幕无声的戏剧。
然而,对于她来说,在这山崖之上,她不需要任何的观众,因为那唯一一个为她欢喜,为她梳理舞蹈后凌乱发丝的人,就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
倾尽一生的舞蹈,燃尽一生的情意,只为一人,只对一人。
“明痕,我好想,再听你,听你吹一曲《谁见相思不夜明》……”泪无声的滑过她的面庞,悄然滴落,崩碎在混沌的岩石上,幻化成片片翻飞的花瓣,点点滴滴,正是无尽的相思和悲伤。
风越狂,尘愈乱,扰乱长空烟河破碎。
舞越狂,襟愈乱,倾一腔爱憎情凄凉。
灰色围覆那道霓虹的刹那之间,这抹霓虹仰天长啸,仿佛要生生发泄出自己心中积郁了百年千年不得舒展的怨气。那啸声穿破九天千重云,抖落百万晦暗星。
又仿佛诸佛凄厉的悲号,垂死野兽的恸哭,震荡着愈发紧张的空气。
“明痕!我要所有人,为你陪葬!”握紧了胸口处承载着爱人尸身的灵棺,温玉一般的脸上开始散发出数千年不曾激荡过的狰狞妖气,血色的瞳,幽蓝的牙,属于她妖的原身的种种特征,开始一一浮现。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固静止,空间仿佛在一瞬间破碎。
仿佛要埋葬一切的灰色中,九道耀眼的雪色光芒划破天际,灵动扭曲如遨游天穹的蛟龙,纯洁雪白胜过羊脂的美玉。
就在一刹那间,划破了天穹,喝退了云雾,如燃烧的纯白火焰。而现在,这九道光华的主人,正在渴望着,在这云锦一般的素白上,绽放开娇艳的蔷薇。
“你们,都、要、死!”
于是在下一瞬间,白色取代了这片小小天地之间的一切色彩,怒放的蔷薇成为这白色上唯一的点缀。
仿佛只是一瞬间,仿佛从新经历了一生一世。仿佛又回到了一开始,他和她,在一片纯白的迦楼昙中邂逅。
她,艳如蔷薇。
他,青衫如玉。
“无梦崖,无梦崖。人生如梦,此处无梦。虚幻的梦都没有,那么,你还在祈求什么?”
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此时的她红衣如火,此时的她面如修罗,然而这个声音中只有游戏一般的玩味,只有不参杂其他情感的真实的疑问。
她已经连一根手指都不想要再动了。鲜红的九条尾巴垂落在她的身后,然而汹涌而上、大海波涛一般无穷无尽的兵卒,却依然永无休止的在蜂拥,似乎他们存在于此的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摧毁一切挡在面前的障碍。
甚至不需要理由,甚至不用关心挡在面前的是什么。
他们只是傀儡而已,或者身不由己、或者憧憬着未来的可怜虫而已。
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毫不迟疑鍀碾压面前的一切,不需要思考和迟疑,不需要知道前因和后果,他们什么都不需要。需要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指令,如此而已。
仙,不就应该是如此么?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无大恐怖,享大安逸,拥、大自在。
“你,要交易么?”冰冷的声音在她耳畔泠泠响起,而那些傀儡一般的仙兵却仿佛丝毫无感一样,麻木的、机械的、毫不迟疑鍀向着她蜂拥而来。
“你是谁?”她握紧了紧贴在胸前的、承载着她所爱之人尸身的灵棺,如溺水之人突然看到的救命稻草。尽管不知都在这根稻草之后隐藏着怎样的危机,但她仍然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不论是怎样的愿望,只要一个小小的交易,仿佛做了一个游戏一般,你,就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任何,无论是什么的,愿望。”
时间的长河随着这个这个声音,悄然凝滞。
这是真正的寂静,真正的无声,真正的停止。
风不动,尘不扬,仙兵仿佛雕塑,密密麻麻排列已经看不出任何样子的山崖上,远远望去,什么神仙、什么金甲、什么刀枪剑戟,也不过和初夏的杂草,密密麻麻。
她环顾四周,却依然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仿佛那声音只是一场幻觉,仿佛她现在只是在做一场滑稽的噩梦,只要醒来,她依然还会和她的明痕在一起,悠然的看着这天地间的风花雪月,安闲的轻歌曼舞,一起为漫山遍野的迦楼昙浇水打枝。
“你,交易吗?”
熟悉而陌生的无梦崖破碎了,像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境。她举目环视,只看到一个幽深的晦暗世界,看不到是否尽头,看不到一丝丝的光明。空旷而幽暗的世界中,唯有一条似乎已经凝固的长河蜿蜒,看不到开始,更看不到结束。
这个空间仿佛是一只能够将人吞噬殆尽的兽,无声,却勾连出人心最深处的恐怖。
“任何的愿望,”蜿蜒的长河中走出一道黑影,冰冷而单纯的声音从遮掩住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的黑色的长袍下传出,披风挡住了他的面庞,却仿佛遮掩不住他看透一切人心的目光。
“赐予你生的机会,覆灭山石上的蛀虫,复活你心爱的男人,回溯时间到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或者,让你们下一世、生生世世、无限轮回之后,依然在一起。”
“只要你,愿意交易。一切,任何的所有,都会成为现实。”
“你……这不可能!”她颤抖着,下意识地握紧胸口的灵棺,整个身体都在因为这绝望中透露的一丝希望索引发的不安而颤抖。“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即便是诸仙之尊,万佛之祖也不会有这样的力量……”
“澹台……无梦,你,交易么?”他似乎很有耐心,声音中没有一点点的情绪变化,只是反复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似乎确信,没有人会对他说出任何反对的话。然后,他轻轻后退一步,黑袍下伸出一只苍白却有着玉石光泽的臂膀,修长的五指握着一柄不知是玉石还是金属质地的长柄镰刀。
镰刀上流动着一股仿佛是时间一般的奇异光泽,弯曲的长柄上镶嵌着澹台无梦从未见过的符号,仅仅一眼,就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一生中的生、老、病、死,仅仅一眼,就仿佛亲身经历了数不尽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与五蕴盛。
支离的长链缠绕着镰刀的刃,破碎的光闪烁着时间与空间得陆离,轻轻地划动,整个幽暗的空间就仿佛变得更加晦涩,蜿蜒的长河也为之颤抖。
“行走于时间长河之外的旅人,交易愿望与希望的游戏者。你,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