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妻子问。坤少君看看妻子,笑笑,道:“我……你……我给你起个名字,我叫你青女,好不好?”妻子道:“青女,好啊,我喜欢这个名字,你也给自己起个名字吧。”坤少君道:“我叫坤,就是大地的意思,青女是天上仙女的名字,你就是我的仙女。”“仙女?你见过仙女吗?”……
夜来得太快,人却已迷途。人狩猎,猎亦可狩人。黑暗里幽幽发光的,是兽的眼。人兽僵持着,群兽慢慢地向人逼近,它们害怕,因为这几个生灵是直立行走的,有着神的形容,可是人只有五个。坤少君自能驱逐野兽,可他不想暴露神的身份,更重要的是,火能驱兽。坤少君点燃了火把,这是何样的神光啊?!仿佛银河的碎片,仿佛太阳的愤怒!群兽震恐,四下逃窜,人得救了,欢呼。从此人类知道,这神光意味着美味的食物,意味着温暖和光明,意味着安全和强大。于是部落迅速壮大,附者如云。
众生快乐富足,盗火者在劫难逃。
“坤,喝水——”青女将盛水的荷叶小心翼翼地递给坤少君,坤少君正欲接过,一只飞虫掠过,青女手一抖,水洒了一地,青女懊恼地一蹙眉,道:“又洒了,我再去装。”“等一下……”坤少君拉住青女的手,他知道,盗火者在劫难逃,他必须用他有限的时间授与人类智慧与技能。
“这是什么?”青女好奇地摸着坤少君手里的东西。坤少君道:“这是陶罐,干了可以装水,就再也不怕水洒了。”“这是泥烧的吗?泥也可以烧来装水,真是奇怪。”青女道。“陶罐是泥烧的,连你们人都是泥捏成的。”坤少君笑道。青女也笑,道:“好像你不是人,我是泥捏的,你也是泥捏的。”
青女看了看天上的云,拿手指在陶罐上划了几划,道:“你看,我把天上的云烧进了陶罐里。”坤少君看了看面前那条芳香的小河,也在陶罐上划了几划,道:“我把地上的水也烧进了陶里,你是水,我是云。”青女道:“为什么你是云,我是水?”坤少君把青女揽在怀里,道:“哪天我走了,一定是变成了天上的云,你看着云就像看见我一样,云映在水里,就像我和你在一起。”青女道:“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坤少君轻抚陶罐上的云水纹,含笑道:“因为我不能留下,你不能跟我走……等我走的那一天,你用这陶罐,吃肉、喝水,不要想我。”青女挣脱坤少君,叫道:“你是不是要回原来的部落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坤少君眼眶一湿,道:“不是的,是我犯了错,天神要惩罚我,你不懂……我知道,冤劫将近。”这是坤少君第一次流泪,神的泪,也是苦的。
天宫,觥筹交错,酒过数巡,上古天帝环视一圈,群仙毕至,诸神咸集,独少了坤少君,遂道:“坤少君何在?如此盛会,怎能少了他?”群仙诸神面面相觑,心下想:“才几年的事,陛下又忘了,陛下今儿兴致好,莫引他动怒才好。”于是群仙诸神皆摇头曰不知。上古天帝道:“坤少君想来还在人间,今天就到这,大家都散了吧——祝融,你随我找坤少君喝两杯去。”祝融于是随上古天帝下界找坤少君喝两杯去了,上古天帝的记性向来是不大好的,因为永生不死的神若是记性太好,只怕烦恼也多得很。
上古天帝与祝融到了坤少君人间的宫殿,见殿堂寂寂,唯一老仆,上古天帝想坤少君必是逍遥山水去了,也不等他,径自与祝融寻他去了。上古天帝见人间花木扶疏,鸟兽和鸣,好一派安宁祥和之气,正自欣喜,忽而闻得一阵香气,是肉香,烤肉香,肉不烤是不会有这般香味的——不对,人间哪来烤肉的火?祝融见远处有烟火,竟是一群人在烤肉!祝融大惊失色,赶紧去看上古天帝,他也发现了,上古天帝面沉如水,拂袖而去。
祝融汗出如浆,直呼“死罪”,匍匐于地。上古天帝道:“你身为火神,掌管火种,人间如何会有烟火?定是有人盗取火种,现令你彻查此事,严惩盗火者,若查不出,一应后果,自行承担。”“不用怪罪祝融,我就是盗火者。”上古天帝闻声望去,殿外一天神凛然阔步而来,正是坤少君。上古天帝这才想起坤少君曾为人类求火被他勒令不得再上天宫。
他不认错,不辩解,上古天帝震怒,怒的不是他盗了火种,怒的是他的骄傲,他的气魄——对坤少君的骄傲与气魄,上古天帝愤怒了很久,无奈了很久——他才是天帝,掌管天地万物的神,可万民供奉的是坤少君,连百兽也会为他起舞,是啊,因着他的尊贵,他该有这骄傲与气魄。现在,这个尊贵的坤少君终于犯了诸神不可原谅打的错误,盗火者在劫难逃!盘古的后裔坤少君是不会死的,怎么样都不会死,可是他可以让他痛苦!
盗火者被锁在大荒崖上,崖上是苍天,崖下是大海,呼啸的神鹰直击天神伟岸的胸膛,鹰嘴之下是英雄的心,心淌着血,还在跳动,这是一颗永不停歇的心,心离开英雄的身体,依旧生生不息。凡人没了心就要死,可坤少君是不会死的,他的心还会长出来,只是摘心的痛,日复一日,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神鹰都会从海的另一面飞来,啄下他的心。
天下竟会有如此恶毒的惩罚!祝融握住火岩开满的弓弦,道:“射死一只鹰,还有另一只,谁知道会不会有更残酷的惩罚。”火岩道:“可是父亲……都是因为我!”祝融道:“记得!火种是坤少君为万民福祉带去人间的!”祝融言讫,阔步而去,火岩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难道父亲早就知道?……
“陛下,火岩掌管天火不利,致使火种流落凡间,甘担一切罪责。”火岩跪在天帝座前。祝融道:“陛下,属下身为火神,疏忽职守,火种失窃,乃臣之过。”上古天帝道:“这事不怪你父子,坤少君执意盗火,我亦奈何不得,你们又能如何?事已至此,你等也不必再为坤少君说情,待他诚心悔过,我自会唤回神鹰。至于其他……火岩下界掌管人间火种。”
“坤走了,真的走了……变成了天上的云……”“坤走了,真的走了,坤走了……”青女日夜抱着陶罐,喃喃自语,酋长无奈,不解,坤是好,但至于为他疯了吗?部落里的好青年多得是——只是哪个也比不上坤,酋长也很惋惜。
“我不认错,因为我没有错,我做的是一件伟大的事。”这是坤少君说的,日日摧心也折不了他一丝气魄与骄傲,可他还是流泪了,英雄泪,为美人,他说起了他与青女的故事,他要火岩告诉青女,凡人的生命有限,切莫等他,若青女实在无法忘了他,便用法力消去她的记忆。
火岩见到青女后才知道,他实在不应该答应坤少君,因为两样他都做不到,他如何能让青女忘了深爱的丈夫?纵然能以神的法力消去青女的记忆,却断不了情孽,情孽就像是坤少君被神鹰啄食的心一样,即使斩去,还会复生。火岩告诉青女,告诉她她的丈夫是掌管大地的天神,是盗火的英雄,被天帝锁在大荒崖上再不能见她,何去何从,由她自己。青女苦苦央求火岩带她去见坤少君,青女如何能见坤少君日日饱受摘心之苦,所以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告诉坤少君青女想他,甚至问坤少君能不能挣脱锁链逃出大荒崖,火岩不信这世间的锁链能够锁住盘古的后裔,可坤少君说他不逃,因为冤孽未除,他当受这苦。
“神鹰是赶不走杀不死的,你赶走一只,杀死一只,还会有另一只,冤孽未除,我当受这苦。”坤少君淡淡地对火岩笑笑,让他放下手中的箭,坤少君坦荡的胸膛对着神鹰的利喙。当初的火岩认为坤少君所指的冤孽,或许是人神相争须有的牺牲,现在想来,他说的或许是情孽,他是与日月同寿的天神,而青女的生命不过数十载,他要怎么度过青女生命终结后永恒的年光?毕竟仙凡自有定数,不是所有的凡人都可以成仙。每当神鹰啄下坤少君的心,火岩看到不是他的痛苦,却仿佛解脱。
终于有一天,坤少君对神鹰道:“你可否为我,忍一日之饥?”神鹰微微耸动,这伟大的天神对它说话了!它是上古天帝的宠物,上古天帝让它啄食坤少君的心,让它告诉他坤少君是如何地哀号求饶,它告诉上古天帝,坤少君非但没有哀号求饶,他连一句话也没说,上古天帝不信,从此禁止给神鹰任何食物,只让它以坤少君之心为食,上古天帝究竟是失望了,神鹰却渐渐折服——今天是为什么?难道他要求它让他少受一日之苦?坤少君道:“你今日啄下我的心,交给火岩,让他把我的心交给妻子,说我……已死。”
“神也会死吗?神失去了心也会死……”火在跳,心尚温。你说你是云我是水,我就用这火,将你的心烧进陶里,纹上云和水,描下我的笑,从此以后,云与水,心与火,你与我,永不分离。
“你看,这是我新烧的陶罐。”青女捧起新烧的陶罐,微笑,道:“既有了新罐子,旧的便不要了罢。”“铿琅——”一声脆响,陶罐的碎片已划破青女的脖颈,火岩竟无法阻止,青女死了,抱着新烧的美人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