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都这时候了,我得回去了。”阿树娘看了看西垂的日头,放下手中的活计。阿柱婶道:“急什么啊?你家阿娇不都给你做好了饭?再坐一会吧。”阿树娘道:“阿娇今儿回娘家了,我得给阿树做饭去。”阿柱婶把阿树娘按回椅子上,道:“阿树那么大个人还不会做饭哪?今晚别回去了,住我这吧,这不刚炖了猪脚,一块吃吧。”阿树娘道:“那多不好意思。”阿柱婶道:“客气啥,你家阿树不常拿些野味给我们吃——”阿柱婶又凑到阿树娘耳边,低声说:“你家阿树和阿娇成亲也有些日子了,咋还不见动静呢?”阿树娘想了想,拍拍阿柱婶的手臂道:“你不说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只见他小俩口好心里头高兴,却不曾想小夫妻太恩爱了也会怀不上……”“那可不是……”
阿树呆呆地看着鹿肉发呆,想刚才小珍儿来说娘在阿柱婶家吃猪脚晚上不回来睡了,那猪脚是个好东西,一年也吃不上几次,好像也好久没给爹娘买了……阿树又想虎子来说爹在福叔家下棋,也不回来睡了,下棋有什么好玩,不就是两个人你一子我一子的……阿树吃了片鹿肉,又想起棠娇来,鹿肉虽然冷了,味道还是好的,棠娇做的菜,总是好的……不知道棠娇在娘家吃什么,岳母做的卤鸭做的好,想来是吃卤鸭的……
阿树拿起筷子又放下,无心吃饭,只想着棠娇,于是走到卧室,拿起抽屉里的一卷画,画轴展开,画的是绣架旁的美人,翠榕荫荫,美人指尖的海棠仿佛散着清香,这是阿树画的棠娇。阿树没事的时候喜欢看棠娇在院里的榕树下绣花,尤其喜欢看她绣海棠,她绣出的海棠和她的人一样美,阿树不通文墨,只是闲的时候喜欢拿树枝在地上画些花木鸟兽,村里的画工师傅见阿树灵巧,便教了他一些,如此阿树竟成了丹青妙手——当然,阿树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这棠娇画得像极了,为此得意了几天,这画还没给棠娇看呢,等她回来看到了,不知道会不会高兴……平地惊雷,一道闪电白了窗纸,瞬间暴雨如泼,阿树赶紧放下画轴去关窗户,隐隐又听见有人敲门,难道爹娘回来了?还是棠娇?
阿树乍一看门外的人,竟颤了一下,这样的人,只怕连仁慈的女神见了都要闭上眼睛!
门外站的既不是爹娘,也不是棠娇,是一个汉子,只怕世间再没有人比这汉子更配得上“凶神恶煞”这四个字了,那汉子被淋得一身是雨竟还是面目狰狞,一道闪电撕裂夜幕,正好接上那汉子脸上的刀疤上,仿佛上天都看不惯这等恶形恶相还要再来添上一笔。那汉子先开口道:“小兄弟,这么晚打扰你真不好意思,我到县城找亲戚,路上耽搁了,这么大雨,看能不能在您这歇一晚上,明儿一早就走。”阿树是个热心的人,这汉子相貌虽可怕,阿树心里却愿意相信他是好人,正想让他进屋,那汉子又先开口道:“小兄弟,你莫不是见我长得吓人不敢收留我吧?我睡柴房睡马棚都行。”阿树闻言一笑,道:“大哥说哪里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快进来喝杯酒,吃几块鹿肉——”
阿树招呼那汉子洗了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喝酒吃肉,又让汉子睡他的床,自己睡爹娘的地方,那汉子心里真是感动。阿树出去后,那汉子见了阿树桌上棠娇的画像,不禁心旌摇荡,意乱神驰,只觉那海棠一般的美人要从画里出来一般,渐渐难以自持,恶念丛生,想这美娇娘或许正是阿树说回娘家的妻子,如果……汉子思来想去,再难睡下,又念阿树的好,一番斗争之下便把心一横,想:“我刀疤刘本来就是恶人一个,哪能因这点小恩小惠就放弃了到手的肥肉?!做了那小子,这小娘子就是我的!”
闽地古时乃是蛮夷之地,多有罪囚流放,刀疤刘便是杀死押送小吏逃跑的罪犯,本就是个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阿树让他进门,给他洗澡换衣服,喝酒吃肉那会,刀疤刘感动是真,甚至下决心要改邪归正,做个像阿树这样的好人,只是恶人的感动和决心仿佛瘾君子的忏悔,全不算数,丝毫不影响恶人继续作恶。
刀疤刘估摸着阿树睡熟了,摸出腰间的匕首,蹑手蹑脚地推开阿树的房门,窗外风雨咆哮,这善良的青年却梦见她可爱的妻子,睡得香甜,善良的青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恶人冰冷的匕首已经刺入心脏,便一命呜呼、魂归黄泉。
刀疤刘见阿树死透了,把阿树的尸体拖到厨房,竟生起灶火,操起菜刀将阿树的尸体剁成碎块投入灶中,刀疤刘杀人、碎尸、焚尸,仿佛训练有素的厨师在宰羊烤肉一般,若苍天有眼,为何会让阿树这般善良的人碰上如此杀人如麻的恶人?!
梨洛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一切,可是好像刀疤刘砍的不是阿树,烧的不是阿树,而是梨洛自己!梨洛似乎被千刀万剐、烈火焚身,窒息的疼痛把梨洛推向崩溃的边缘,眼前的烈火暗了,那一刀刀剁在身上,是催命的咒,梨洛眼前渐渐暗淡下来……
木神将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坚持住,这一切都是镜妖用来封印我的幻镜,你很好,没有什么在伤害你,日后,你因我受的苦我会加倍还你,相信我,很快就过去了。”
很快就过去了,梨洛真觉得那千刀万剐、烈火焚身的痛已经消失了,她看见那恶汉在收拾一堆灰和碎块,那恶汉将灰和碎块般到院子里的榕树下,挖了几个坑,将灰和碎块分开埋了,又填上泥,反复抹匀,风雨依旧咆哮,一道闪电照亮了恶汉脸上的刀疤,狰狞得像个恶鬼。
刀疤刘复又回到屋里,洗了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裳,喝酒吃肉,到阿树屋里睡下。人们说电闪雷鸣是天神的震怒,想来恶人是该害怕,这恶汉竟也被雷电搅得无法入眠,思索一番,想明天要是这家老头老太太回来见了他又没见儿子,自己如何解释,难道还要再杀两个人?大白天的左邻右舍一惊动……好汉也怕人多,还是先走为妙。刀疤刘搜了屋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包了个包袱,出门前又回来拿了棠娇的画像,走了。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的时候,这个农家院落还是像往常一样安宁温馨,雨后的大榕树愈发苍翠繁茂,一夜风瓢雨泼早将树下的罪恶冲刷得干干净净。
阿树娘和阿树爹回来,见阿树不在,以为他一早就出去干活了,还直心疼孩子太勤快。傍晚,棠娇回来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阿树。夜深了,一家人不禁担心起来,想阿树会不会是在山上碰上了什么猛兽,或是遇到剪径的贼人。棠娇放心不下,与公公叫上邻家的男孩一同上山寻找阿树。众人找了几日,依旧不见阿树,渐渐断定阿树是出了什么意外死了,要不阿树这么懂事的孩子是不会这许多天不回来的。棠娇不信,她的阿树不会扔下她不管的!
棠娇痴痴地望着黑熊眼睛一般的夜,她离开阿树的那一晚,夜也这么黑,雨也这么凶,“要是那天没回娘家就好了,为什么要回去?要是没回去,或许阿树就会早点回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就算有事,我和他一起死了也好,现在这样……”棠娇悲不自胜,不顾风雨瓢泼,冲出门去。
棠娇喊着阿树的名字,跌倒了又爬起来,棠娇一身的泥水,不断地往前跑,不断地叫着“阿树”“阿树”……
“棠娇,棠娇……”梨洛禁不住失声呼出,那雨水打在棠娇身上仿佛打在她身上一般,冰凉透骨,却抵不过内心的绝望,梨洛的心好痛,好想过去扶起棠娇,可是她扶了,棠娇还是不断地跌倒,不断地爬起来,她叫棠娇,棠娇还是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叫着“阿树,阿树,你在哪里——”梨洛明白了,这就是木神将的“情孽”,他已死了,成了不可感知的魂魄,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妻子为自己痛苦绝望却无可奈何。
棠娇依旧在风雨中奔跑呼号,梨洛的心渐渐冷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妖孽,要拿这样痛苦的事去封印一个人,哪怕封印的是天神,不也太残忍了吗?棠娇的身影在风雨中跌跌撞撞地远了梨洛的视线,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尘缘深浅,无法强求,人生旦夕祸福,只待把握眼前的幸福便是了……就如我,昨天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为什么现在却在噩梦里逃不出去?梦,这一定是个梦,醒来了,凄风苦雨、冤魂怨妇都不见了,我还在那个花娇阳暖的学校,坐在温馨明媚的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