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店，寒夜。

秋，深秋。

这是小叶第一次来到大漠，大漠的酒很烈，小叶早就想尝尝。但他现在却没喝，他本就不喜欢一个人喝酒，尤其是认识小九之后，小叶本来也不喜欢笑，可认识了夏雪后，却也常常笑，自顾自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夜灯前，独歌独酌，独吟独笑’，想来也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小叶不是喝酒，他还是喝茶，还是那个杯子，黝黑如墨。还是一个人坐在店内的角落。茶很淡，冒着热气，烟雾也淡，细如游丝。

这已是第五天，小叶一来到大漠便在这间客栈住下，五天，天天如此。店小二注意他很久了，在他眼里，小叶算是一个怪人，就算把他上半辈子见过的怪人加起来，也没有他怪。关外野店，生意虽不算好，但很热闹。来人的除了骆驼商队歇脚的商人，其他就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三五一伙，兵器一放，就大呼小二上酒，酒至半酣，总要闹出些事来。

见惯了吵吵闹闹的，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安静的人，好像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干一样，又不像武林中人，也没带什么兵器，如果他自带的茶杯算的话。一身本地的装扮，但从气质举止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却不知道他一人，来到这荒凉的大漠做什么，且这样一坐就是五天。别说店小二，连小叶也不知道为何来到这个地方。等那个无名剑客么？到哪不是等，非要到这荒凉的大漠来。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酒烈，也许是那无边的黄沙，绿洲，还有那秃鹰，小叶不知道那该是叫秃鹰还是秃鹫，这个专食死尸的家伙。

小叶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畜生不是喜欢食死尸么，我且往那黄沙上一躺，装成死尸，看看其究竟是如何个吃法。若是平常，小叶想到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出发。可他现在却没有动。听说有些地区的人有一个习俗，就是人死后，将人的尸体丢弃在荒野，等狼来，让狼吃掉。名曰‘天葬’。不知道沙漠有没有这一种习俗，小叶这样想着，若是自己死在了无名剑客的剑下，天葬也不错，只是不知道这沙漠可有狼，不过还好，不是有那叫秃鹰的玩意儿么。天葬？呵呵，小叶不禁笑了。就在他笑的时候，客栈进来了一个人。一个人和一把剑。他终于来了，小叶心里这样想着。他还在笑。

来人环顾四周，在小叶坐处停下，径直走向小叶，坐下，从容自然，好像小叶坐在这就是为等他。小叶也的确是在等他。只是他的这些举止让小叶不禁想到了小九。

“小二，上酒。”来人说话了，小叶一下就觉出他和小九不同，虽然两人都是这样坐下，同样也是叫酒，但小九说的声音很大，很热，而眼前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一种不可违背的威严。小叶有些冷。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杀气，难道真正的杀手一般都已没有了杀气？小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漠果然很冷。

“你来了，很快。”小叶说道。

“我一向很快。”来人说道，声音依旧不大。

“大家都叫你无名剑客，你难道真的没有名字？”小叶问道

“陆离。”陆离？剑？长剑低昂，他是杀手？还是剑客？

“我叫叶秋。”小叶说道。

“风过无影，叶落知秋。”

“呵呵，江湖传闻，不可信。”小叶笑道。

“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知道。”

“知道我要来杀你，却还能笑的出来的人，你是第一个。”陆离说道，虽奇，却并不惊。

“但你现在是请我喝酒，有人请我喝酒，我当然高兴，高兴自然要笑。”小叶笑的更欢。他忽然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小九，呵呵，小九，这个可爱的家伙。

“好。”他也说好？小九也说好，然而却实在不同。一个夏天，一个冬季。陆离说完，便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举起，向小叶示意，便独自一口喝尽。小叶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也学他一样，示意，一口而尽。大漠的酒果然很烈，小叶的心就像被火灼一样。

“你杀人，却为何要请人喝酒？”小叶问道。

“我从来不杀没有防备的人。”陆离说道。

“你可曾想过，你要杀的这些人，有些是不该死的。”

“既然有人买我杀他，那他就是该死之人。”

“有道理，”小叶说道，江湖本就不是一个能分辨是非对错的地方。人处江湖，不是杀人，便是被杀。“我还有一个问题，”小叶继续说道，“你有如此武功，为何要做杀手？”

“杀手不过是个职业。”陆离说道。呵，他把杀人不过当成是一种职业，就像渔夫打渔，农夫种地一般。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小叶喝下一口酒，问道。

“你定。”

“我定？”小叶有些惊讶。他要杀你，却让你定时间？

“你定。”陆离还是那两个字。

“要是我说十年或者百年之后呢？”小叶笑着问道。

“你可以试试。”陆离回道，没有半点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小叶。他明明没有半点表情，却为何，小叶总感觉他在笑？难道眼前的这个人，却是用眼睛来笑的？亦或是？他说话的方式？口气？还是他的剑？陆离，长剑低昂。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脑子却总喜欢想这些毫无端由的事情。小叶也很清楚，自己极有可能死在来人的剑下。“你可以试试。”呵，他当真如此自信，以前，他杀过的人，当真没人敢试？小叶不再笑，陆离确有这资格如此狂妄。

“好吧。”小叶将碗里的酒喝尽，他已做出了决定。“那就现在吧。”小叶说完，人就已经到了店外。

店外风紧，关外树少，却为何多落叶？月冷霜重，此时还是傍晚，怎会有霜？月白的像冰。冰冷，月也冷，剑更冷。几乎是同时，陆离就追了出来，剑已然出鞘。剑白而亮，小叶一看到这把剑，就被迷住，剑在风下，有些不安分，发出阵阵龙吟。清脆悠扬，但小叶没有注意这些，他的眼睛一刻没离开过剑身，水？那口剑却更像是一注水，一注漂浮在空中，静止，却又在流动的水。呵，静止又流动。‘水是眼波横’，湿润的眼睛，泪？

“好剑。”小叶不禁感叹到。眼睛依然丝毫没离开过这把剑。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不知这把像水的剑，遇上自己的血，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一定很美，小叶想到这，不禁又笑了，笑的很诡异，好像已经看到剑沾上自己血的样子。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就离开了那把剑，他的眼睛一离开，陆离就出了手。直刺小叶心口，快！快到连风都被其刺破。

如果要躲，小叶相信自己能够躲过，这连风都躲不过的出手，小叶却自信能躲过。可他却没躲，他居然没有躲。没躲，便是死。剑刺进小叶胸口，痛，小叶却没在意痛，只觉得凉，像一块冰进入了心口。慢慢融化，流出红色的冰水。陆离一出手，小叶的眼睛又马上回到了剑上，他只等陆离刺中后拔出，他想，陆离刺得快，拔出自然不会慢，应该还来得及看一看那把带血的剑。小叶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长剑拔出，比刺进去的还要快。剑尖指地，剑上的血慢慢融汇到一起，凝于剑尖，落下，一滴，两滴，三滴。小叶在数，不紧不慢，都快要数出声来了，脸上还是那诡异的笑。血终于滴完，剑上没留半点血迹，就好像剑从未出鞘一般，还是那么干净，如水，就像一滴血落进大海，不，血始终有颜色，再怎么冲淡，它还是红色，可这剑，太干净，应该是，好比滴泪入江海。可惜，这剑，本不应拿来杀人的。小叶叹了一口气。小叶本以为月已经融化，可月却还是那么大，那么亮，那么冷。他忽然又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却不知陆离的那柄剑，会不会融掉？

小叶终于还是倒下，眼里还是看着那柄剑。

“好剑。这剑可有名字？”小叶说了，他都成这样了，却还是惦着那柄剑。

“我的剑要是再往里半寸，你现在就不能说话了。”陆离道。虽惊，却不奇。

“好剑法。”小叶说道，有些无力了。他都这样了，却还不忘夸人。

“我还是会杀你。”陆离坚定地说道。

“为何不现在呢？”

“现在我不愿杀你。”陆离居然还有不愿杀人的时候？

“为何？”小叶居然还咄咄逼人。

“半月之后，我在此等你。”陆离说完，收剑入鞘，转头离开，还是那么冷。他说的话，还是那么不可违背。像今天的月亮，像他的剑。

“那剑可有名字？”小叶向着他的背影，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他还要问，他居然还是想着那柄剑。

“洗泪”，陆离冷冷地说道。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洗泪？洗泪，好名字，好名字。哈哈哈哈。”小叶说完，满意的闭了眼，像完成了一件深藏已久的心事。他笑，他要笑，他只能笑，用他最大的力气笑。这笑，很像夏雪，小叶第一次能有这样的笑。夏雪，小九，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们一定很快乐罢。临安，还是那么热闹吧，西湖的歌舞，怕是没有休止的一天吧。师傅，他忽然想起了师傅，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他的师傅了，这个白发老人，他的头上，怕是已经不能在添更多的白发了吧。

呵呵，想到这，小叶竟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走着，向着那片沙漠，天葬？天葬，秃鹰还在那里等着罢，在等着我罢。他就这样走着，像喝醉了酒的人，小叶很奇怪，为什么不管醉的多厉害的人，却总是能找到自己的家？这是人的本能罢，小叶这样解释，不管是因了什么喝醉酒的人，心里首先想到的还是回家罢。家，哪里是他的家，沙漠？秃鹰会带他回家罢。小叶想着，脚步一直没停，固执地迈着他的双腿，不快不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还是倒下，不甘地闭了眼，这是什么地方？那片沙漠，如何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