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言四突然间聊了许多。就像是久未谋面的好友，我们谈天说地，谈这个社稷，谈国君，谈朝野……十年的变化很大，却终究，还是逃不出那个曾经的牢笼。

“你是如何……认出我不是男人？”我盯着言四，还是忍不住问道。

就凭我这身材，这曲线……再加上我整日和军营里的大老粗们混在一起，气质上有多受影响。扮起男人来的功夫，绝对一流水准。

这本事我当年还用来骗祯一……结果真的骗过去了。这真的算是我人生的一大骄傲。

可惜……我自诩能暂时瞒过青格勒和祯一，却没想到，先栽倒在了言四这里。

言四犹豫了一会，似乎在组织语言。“……是国师，透露的。”

国师？那个被传的神乎其技的国师？我来了兴趣。民间相传，这位名为“哲”的国师，身份神秘莫测，据说是大靖的部落的遗民，在西荒巧遇青格勒，受封为西荒军师。传说他极擅长占卜，幼年又熟读兵书，如今西荒能坐稳这天下，多半是仰仗他的功劳。

更神奇的是……西荒满朝，上至皇帝，下至乞丐，从未有一人见过这位国师的面目，甚至没有一个人听过他真实的声音。

他平时头戴面具，声音也是透过面具传来，并不真切。这般的一个人物，其实很容易让国民产生崇敬心理……这样站立在神权上的统治，自然事半功倍。

“传的那么神乎其技，我倒是很想见见了。”我笑道。

能看出我的性别……是他真有神力？或者，这个人是一个相当熟悉我的人……熟悉的程度，甚至要高过祯一和青格勒。这样的人，在我的记忆力几乎不存在。

“如果你能坐稳‘言一’的位置，国师自然会接见你。”言四冷淡地回答，“要不要被他接见，其实都是一样的……他在你面前，仿佛空气一般容易忽略，可惜，没了空气，你却不能呼吸，无法生存。”

形如空气，真是个绝妙的比喻。

国师哲……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皱了皱眉。“你是说，没有国师，西荒根本无法生存？”

“以前我确实是这么认为……”言四叹气回答，“可惜，我遇到了你。如果要找一个和国师匹敌的人，我想到的竟只有你。”

“无论头脑还是武功，你已经强大的不似常人。”言四冷冷打量着我，“可惜你却有一颗常人的心……你的心在哪里，你的灵魂便在哪。……你可以和国师匹敌，是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他的灵魂……”

“没有灵魂，其实是更加强大的。”我浅浅微笑，“没有灵魂就没有顾虑，他不会考虑这战争对天下的影响，他没有感情，不会喜怒哀乐……但这样的人，也不适合掌管着天下。可是如今对我来说，谁做皇帝都一样，我只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了，人民，需要休息，常年的战乱，真的夺取了太多。”

“这世界上有人，就会有战争纠纷。”言四轻轻说道，“这十年来，西荒虽然得到了一定的休养，但大靖朝的复国运动还是那么浩荡……这是大靖人民的国土，纵使我们夺得了这片土地，我们却终究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我望着远方，喃喃：“大靖的主人……终究还是叶昱皇帝……”

“不，是建宁，是巫朗。”言四打断我的话，“在人民心中，这个君主，一直都是她。如果没有她……大靖，恐怕早就亡了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靖的灭亡，其实跟这个也有很大的关系……”

言四的眸子涌起一股莫明的哀伤。他说：“作为西荒人，我是恨她入骨，恨她砍杀了那么多西荒的好男儿，她曾有有一把削金如泥的匕首，当年，她就用那把刀生挖了我父亲的肝脏下酒；作为将领，我是敬仰她的人，仰慕她绝世的风采，无数次的攻城、突袭，她每次都应用自如，不管前面是什么，她的铁蹄踏过，都是一片血海；而作为她的下首……她曾经是陛下挚爱的女子……这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女子了，或许的确如此……除了她，没有人能再次走进陛下的心。”

“如今，我对她所有的恨，恐怕都转化成了希望……我只希望她回来看一眼，看一眼……多少年了，陛下的清凉殿，永远无法迎来一位真正的正宫主母。”

曾经……

她说：往前走，阿青，前面有比我更爱你的人。

她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天要亡我，巫朗无怨无悔。

她说：我死后，记得把我烧成一把灰，要在玄天彼岸花开的时候，把我洒在沙地里。

她说：社稷在，建宁在。这本该……是一个公主的信仰。

她说：以公主的身份出生，亦应该以公主的身份死去。

她死了，真的死去了。真正以一个公主的身份死去，她死的很美，那么高的白塔，她一纵而跃，雪白的裙裾在空中划出靓丽的弧线，透明的白纱在四周飞舞，宛若九天玄女……

言四望着我，站起身，麻木的四肢发出卡巴卡巴的响声，听上去是骨骼发出的声音。

“白帝塔上，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的侧脸美得惊人……那样一只雪白的大鸟，跳下来，只剩下了无边的血泊……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四肢都摔错位了，白森森的骨头渣子刺破了皮肤……”言四闭上了双眼，“真狠……她对自己一直都么狠。”

“曾经我以为我看错了她……她那么深的伤害了陛下，我认为她对陛下真狠啊……现在想起来，她对自己，才是最狠的……”

“痛苦与悲伤，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承担，一个人掩盖了整篇血腥的历史……这样的女人……再也，看不到了。”

再也，看不到了。一股苦涩的痛感从心底蔓延。我的四肢突然冰冷的可怕。

如今醒来，我却再也不是巫朗……世人只知道巫朗已死，如今的我，到底是什么？

人生有几次可以任性呢？我的身边失去了那么多，无论是别人还是我自己，都不允许我再任性撒娇。

我的路，还是要走下去，我的人生，还没有完全结束。

“向来缘浅，奈何深情？”

我也站起来，背对言四，向着远离菩提树的方向走去。

“……向前走，前面，有比我更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