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森听到一个沙哑声音打来的电话，声线发音吃力。即使手机里之前没有存过那人点话号码，也与他许久未见、人情上并不熟络，那声音独特的辨识度，也足以让他在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就被听出来是谁。然而，对方还是礼貌地问了：“秋森姐，你知道我是谁吗？”

单薄而脆弱的声音，她仿佛看见他站在树边，拿着手机瞭望远方，久病的身体如一张瘦长白皙的宣纸直挂在细细的樱树枝桠下。她接电话的时候正好站在窗口，加上天气近日奇怪地骤凉，以至于误认为那天吹的是秋风。她用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语气说：“明瑞。”

他说明天要来她家做客。秋森问是什么事。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鼻息声，好像是在幅度不大地低笑。他说：“到时候我们慢慢说好么？事情有些复杂，电话里可能难以说清楚。”

秋森答应了，挂点话的一瞬间心如花漾。她与艺珊说要回去一趟，艺珊挥挥手巴不得她现在就走。萧俨太大惊小怪，艺珊心知肚明秋森之所以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完全是因为萧俨的嘱托。所以每当秋森婆婆妈妈地唠叨孕妇注意事项的时候，艺珊就翻着白眼问萧俨到底给了她多少好处让她如此尽心尽力的。秋森往往一笑了之。艺珊当玩笑话说，半真半假地不追究，但是秋森身涉其中，感情上有不同的意味，自然不愿多论。

隔天清晨坐了早班车回到家，家里没有人，家具如她走时一般干净。独特的体味也和上次一样，缠绕在布艺沙发上。她坐在沙发扶手与靠背的三角处，闻着那味道。看来江旆一直住在这里。她环顾家里的各种东西，确认没有什么异常。但是突然感觉有点陌生，好像借了江旆的家。长久不住，原来房屋的气息已经易主。

但是她喜欢江旆说到做到这一点。那晚他求着要睡入她家，说保证迟进早归，屋里陈设不增不减，她还以为他是一股脑儿地对自己苛刻以求她能够收留他，只要目的达成就会忘记。但是，就算她不在家，他依旧遵守着诺言。即使说的时候没有郑重其事的表情，像是胡话。

书架上放着许多书，秋森拿出《向世界进发》。这本是在离家之前还没有看完的。逛夜市的时候，遇见卖首饰的小贩。小贩叫王丹，也是书的作者。地摊上所有首饰都是从九州各地、世界各地旅游时带回来的。秋森只认识有藏珠、绿松石。他自豪地说跨亚非旅行用了两万，写书赚了两三万，基本可以持平。冲着对生活的态度，秋森买了两串未经打磨的绿松石，一串绿色，一串湖蓝色，另外还有他出版的两本书。一百二十块钱，是她在地摊货上花费最多的一次。

可能是与作者亲密接触过，所以看书的时候更多的是在读他本人的经历故事，人文历史的味道被脑细胞自动屏蔽。书页彩色，散发出油印时未褪去的味道，刚翻开时刺鼻，但是看久了，嗅觉疲劳，也就没有感觉了。

看书一个小时后，眼睛有点累。秋森起来动了动，煮上开水，沸了以后在瓷质的茶壶里放进适量的龙井，冲进去，为还没来的客人备下。

明瑞到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刚下过雨天空放晴，气温低回，他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让人觉得阳光湿漉漉的，像凉糖水一样擦在手臂上。只是秋森没有想到，与他一起出现还有一个女生。两人都穿着薄薄的浅蓝色针织衫，明瑞下身搭一条牛仔裤，女朋友一条活泼的深蓝亚麻质超短裙。明显是情侣装，两人关系不言而喻。面对秋森的小愣神，明瑞的表情非常坦然。微笑的眼神似乎在说，看吧，本来就是要介绍给你认识的。

明瑞和秋森是表姐弟。秋森的妈妈和明瑞的妈妈是姐妹，但事实上的关系不如科学称谓上来得亲密，是有疙瘩的。外婆一共有五个孩子，其中四个是亲生的，秋森的妈妈不是。杜梅生气的时候就会破罐子破摔地说“反正我是外面捡回来的，什么事吃亏的都是我”。秋森小时候听大人说话，知道妈妈是洪水冲来被外婆救起抚养长大的，所以关系和另外几个疏远。而且性格脾气上也差得大，他们四个个个功成名就，独杜梅不仅嫁给了事业上屡战屡败的秋益群，自己也没什么大出息。

秋家和明家的关系不算僵，但也很久没有来往了。明瑞此次来访，让秋森感到很意外，但不敢怠慢，即使明瑞比她小得多。他爸爸是某医院的院长，妈妈在红十字会工作，在行业上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

她请他们进来坐，帮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看得出女孩子有些紧张。“算起来，是要高中了对吧？”上次见到明瑞还在正月外婆家拜年，半年过去，小伙子又长高了。

明瑞说：“对。”语气温柔含笑，然后拉拉女朋友的手，让她放开一些。明瑞高高瘦瘦，身体纤细而苍白，略显病态。秋森知道他从小身体不好，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面色，情况还算稳定。他学习成绩一向优异，每年外婆询问明瑞的功课，他报出的名次都不会跌出全校前十。第一第二的次数也不少。中考自然是不用担心的。

秋森瞅见江旆有买苹果回来，正放在茶几上，于是拿起一个来削皮，顺便问了一句：“高中在哪儿读？”

明瑞略带愁容地说出了最好的那所中学的名字。

秋森皱眉，怎么是这个语气。考得好还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她心中泛起一丝波澜。不出所料，明瑞小表弟考她当年不敢奢望的那所高中，犹如探囊取物。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那个从进门起就没有说过话的女孩，女孩朝她一笑——和明瑞如出一辙的笑，说，谢谢姐姐。

明瑞介绍：“这是纪灵溪，是我的女朋友。初中交往了三年。”

纪灵溪甜甜地说：“姐姐好。”声如久沾人气的珠玉，圆润甜美，柔而不腻。秋森听到她的声音，蒙生一种想法，这女孩抽干了明瑞的嗓子才生得如此好声带。但她并未因此而对她有任何成见，明瑞的眼光很不错。秋森歪着头问：“同年的？”

她回答：“是。”

眼神来得到确定的答案时落寞了，这也是秋森所羡慕不来的。学校的学生分很多种，有能谈恋爱的，有不能谈恋爱的。能谈恋爱的有两种，学习成绩优异的，学习成绩邋遢的。前者被传作神话，后者被视为自暴自弃，共同点是老师不管的。不能谈恋爱的有两种，学习成绩没有好到家的，学习成绩没有坏到家的，前者当做冲重点的鱼苗，后者被视为励志故事主角，共同点都是有坚强的上进心，老师是管的。秋森不属于前面的两类。所以青春懵懂之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暗恋夭折。

总是觉得这样说话生分。纪灵溪留着五四运动那时候典型的女学生头，整齐的一溜儿围着脖子，浓密的刘海遮到眼睛上面。眼睛很大，还化了眼线，显得活泼而光彩照人。淡淡的裸妆，粉嫩的脸颊，很可爱，秋森喜欢她。但是有点奇怪，这个造型的女孩子该话多才是，不知道是她问的问题不好，还是这孩子出了什么事。

明瑞开门见山地说：“灵溪……中考出了点麻烦，没有和我考在一起。”

说这话时，他很自责。秋森想，也对，明瑞的女朋友，学习成绩该是相当不错的。中考发挥失常对于一个平时成绩优异的女孩子来说，是十分伤自尊的事情。但是，每年都有不幸的人，会不会是你身边的那个人，从概率上讲是公平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只能平静地问：“怎么了？”

“最后一场考试错过了时间，导致总体分数考得不理想。成绩早出来了，学校也已经录取完毕。她填的那所学校离这里近，我希望她上学以后，可以和你一起住。”

一起住？真是大胆的行动。她问：“父母学校方面打好招呼了吗？”

明瑞确定地点点头。“没有问题的，我们双方的家长都已经知道这件事情，校方，也已经批准了。我们只等你同意。”明瑞的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

秋森猜想可能是有些特别之处不方便住校吧。她回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因为和同学们关系不好，就非常希望找到外面的房子住，但是这个愿望一直到初中高中都毕业也没有实现。完成灵溪的心愿，就算给她自己青春填补空缺。她决定先答应下来，于是直接问：“什么时候搬来住？”

明瑞有些激动，笑时的眼角和嘴角弧度都加大。“你答应了？就这几天。军训要开始了。”

秋森表示没有问题。她看了一眼陪着明瑞微笑着的灵溪，见她神情有点自卑，提醒她说：“灵溪，苹果要吃掉哦，天气热，氧化得快就会变酸的。”

纪灵溪听话地把苹果放到嘴边小小地咬了一口。

秋森转而对明瑞说：“条件是你要让我抱一下。”每一个住宿到这里的人，都要交租金，而纪灵溪要住到这里，租金就明瑞的一个拥抱。这是很占便宜的事情，一个拥抱就敌过了江旆天天的清洁苦力。

难得的是明瑞没有对这个不明就里的条件产生任何疑问。“好。”他答应得很快。

秋森说：“站起来。”他就依言站起来。她抬头看他，好无奈，明明是弟弟，却比自己高一个头。她说：“你还是坐着吧。”明瑞好笑地坐回去。她走过去抱住明瑞，咔的一声，然后松手。被她这么一抱完之后，多日的不适瞬间散去。被放开的明瑞一脸难以置信。“秋森姐，你知道我有不舒服？”

秋森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说：“好香。你身上。”淡淡的薰衣草和决明子混合着的味道。“在用催眠枕吗？”

明瑞眼中闪过更加敬佩的光芒，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