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二天,秋森没有回家。星期三,踏踏实实的上班日。
广告公司的老总也怪异得很,难得没在上班时间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他将原本一口气可以干完的工作分成好几个阶段,每写完一小段就抬头看一下秋森。然后不久,他觉得那些小段里又可以再分出小段来。
一边想着最近的麻烦,一边剥着指甲边上的倒刺。不小心血流满指。秋森扫了一眼桌面,空的盒子。纸巾在前几天就已经用完了,一直懒得买,包里,今天也忘带。她见王劲风那边有,就走过去拿。
“嘶”一声清脆的抽纸声,惊了老总。他见秋森拇指上都是血,还以为切到肉了,赶紧一起帮她擦。秋森轻率地推开他添乱的手,而后又趾高气扬地喊了一句“到底谁是医生啊”,绊得王劲风没了动作,身体僵硬得连笔都拿不起。
半晌他才想起来要顶回去:“你这个医生技术没到家,哪有把自己搞得鲜血直流的医生,粗心又粗鲁,难怪没人要你。”
她没理他,自己回了办公桌,预备做事情。虽然这个时候的心情做什么都效率不高,但多少是可以完成一些的。就当是无聊时度日。秋森早就察觉到对面那位工作的心不在焉,以及引起这种反常行为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但是她装作不知道。她心里空荡荡的,但是她已经感觉得出,王劲风爱慕她,从那日他捧着她买的咖啡开始就表现出苗头。
她天生心思比一般人脆弱,由此催生出更高级别的敏感度,又专业研究过心理学,所以这种直觉很准。以前有不少男的都在表白之前被她发现,屡试不爽。有的时候秋森和艺珊打赌,说某某男的已经喜欢上她了,艺珊开始不相信,一直在嘲笑秋森自恋狂,谁想时隔两年那小子真的鼓起勇气向秋森告白了。这种能力让自诩洞察力过人的艺珊都自愧不如。
王劲风走了过来,斜靠着她的桌横边。“你今天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说给我听听。”
“我又不是故事会的编辑,没有精彩内容可以提供。王总很闲嘛,闲得可以不工作来八卦员工的私人生活。早知道就把你那笔生意砸了算了,省的你一副非工作细胞打鸡血的样子。”
王劲风不喜欢她说话尖锐刻薄,但是想到她进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耐着性子说:“秋秘书小姐,我只是很真心地希望能够解决员工的困扰。以便让你们能以充沛的精力投入工作。”
秋森假假地朝他灿烂地一笑,摆明了敷衍他。
“你!”恨铁不成钢。
她倒是骂人骂上劲儿了:“王总,如果你真的对本公司的人文关怀发展方向有所期待的话,我建议你现在可以出去走一圈,你会发现有人失窃有人失恋,有人经期有人肾虚。那样实质性的惠及民众,不是能更好地传达你对下属的仁慈藉以提高整个公司的团结精神?何必待在这个滴水不漏片声不出的办公室,对一个你不可能帮得上忙的人呶呶不休。”
王劲风一句话劈过去:“呶呶不休的人是你吧。”
秋森涌上来的气全堵在胸中,不说话了。王劲风笑脸相迎,再次好心地凑上去说:“有什么问题的话,说出来可以好过一点。”
她皱起眉头去翻桌子上的日历:“这个月有说是学雷锋月吗?这世上的男人都是那么自大的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神仙?”
“男人女人倒是没什么特定的界限,就是能力上比你们稍微强一点点,所以有强烈的责任感要插手困难。说吧。我知道你要是有解决的方法现在一定二话不说逃掉去做了,怎么还会在这里空耗着发呆。我就是不想看你一筹莫展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对面前的人倾诉一切,因为他关心人的眼神看起来太温柔了。但是她告诉自己这是只是引诱她而已。她左右摇摆着意志不坚定地趴在堆满纸张的桌子上:“对不起,私人问题不想和老板一起讨论。因为说起来有点败坏形象。”
她想,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王总是日久生情型的吗?哎,可惜那时他是一个能为了赚钱把自己送给利益乙方的人。所以他一切的温柔全部不断地表现着他的道貌岸然。
这时被视为狼类的上司却大方地说:“放你一天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但是,这里一天里,秋森最想干的事的确是静下心来好好工作。忙乱是不行的,忙乱下随手揪起来的方法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很可能是东风易主,火上浇油。
午休的时候,秋森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将最近杜梅的麻烦与他说了一遍。秋益群在听到老婆“砸了两万四进去”是扯哑了嗓子喊“什么!?”。秋森反射性地把电话稍稍拿远了耳朵,然后继续听。秋益群在云南仿佛学会了深山里最原始的发音,接下来语气歇斯底里像条土生的汉子。“我告诉过她了的,叫她不要去不要去。你猜她怎样说的?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去的!答应得好好的,要多诚心有多诚心。结果呢?说一套做一套,转个背挂了电话就把钱给了人家了?我真是……人家是瞒着老公被骗去,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骗去,拉都拉不回来的啊!”
“爸,事情都这样了,你就想个解决方法吧。现在那合伙的女人还不知道这家公司有问题,我想可能有补救的机会。”
“问她把钱拿回来,拿不回来就立张借据。反正要她先把钱还回来就是了。哼,你妈,我在外面都白做。我这样在外面有什么意思!”电话挂断了。
和江旆的话相差不离。看来这是个靠谱的方案,不过实施起来需要些技术。烈烈的日头透过玻璃晒在离秋森鞋尖一厘米的前面,位置永远会在阴影里那么恰如其分。不过,该行动了。她回身往了一眼十米外王劲风的办公室,真神奇,他怎么能预先猜到我会外出呢。
汽车一路高速直奔家里,杜梅正在扫地。她看见秋森回来,笑着抖了抖手中的畚箕,说:“这么多灰尘,到底是哪里来的,我们家有这么脏吗?”丝毫未对为什么秋森回来星期三回来感到讶异,仿佛秋森一直在她身边一样没有开头的打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秋森问杜梅。
哪知杜梅轻松地答道:“今天是晓红值班啊。”
“那你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吗?”
“不是拜托你想了吗?”
“现在这么信我啊。那你摆脱我给你建议的时候,怎么不信我,我说输得起才能去冒险的啊,你那时怎么不信我。”秋森喝着杜梅倒的茶,漫不经心地骂她,没多少恨意,也没多少责怪的意味,就如同她平时挑剔地对人一样,说话不带话中该有的情感。比起她那个容易上火的父亲,她是怎么点都点不着的湿木头,最多熏点烟出来呛呛人。
“我错了,当初我不该头脑发热没听清楚你说的话。”
秋森斜眼看她,承认得倒快。不仅没听清楚我说的话,连丈夫不知道劝了几遍的直白的告诫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很想把账一股脑子和她算清,但是想到她可能会怪上自己多事,还是三缄其口,让暴风雨迟些来临吧,至少要在她今晚走了之后。
“去催她立张借你钱的字据吧,最后变成只是她欠你钱就好了。”
两人肩并肩地出门。杜梅一路上都在说:“不是我自愿的,当时他们一直劝我,跟着她的还有两个男人,一直在劝我,让我拿钱。我还换了好几个银行,一个一个拿。我一定是让他们迷去了。我一定是让他们用香还是什么的迷去了。最近不是说有香很厉害的,可以控制人想什么做什么的吗?我一定是被他们迷去了才会把钱给他们的。”
秋森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发出一声嗤笑,声音很轻幅度很小,杜梅没有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是被迷了心窍的幻想中。哪里有摄人心魄的东西呢,神乎其神,估计是最先被骗的那个人用此法为自己的愚蠢开脱吧。不知怎地后继者都明白了此说法的深刻用意,借此把自己犯傻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过逃得了一切责难,逃不了最现实的一条,秋益群说的,要不是她太蠢又太想要,别人会选她来骗吗。
蠢人之蠢在于以己之蠢祸害他人。这可能是此时此刻她父亲最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
再次走进那个生意冷淡的商场,因为有杜梅在身边,不怎么怕了。恐惧诞生于知晓某世界只剩最后一丝人气唯在自己身上。但只要增加别人的人气在身边,一切恐惧都会被驱散。
她们走进去时,那个杜梅口口声声叫着晓红的女人正在操作电脑,看动作是在不停地点动鼠标。粉红的背景里坐着一片肥胖的枇杷叶,智商看起来和自家母亲是同一个级别的,这让秋森稍稍舒心。然后杜梅就按照秋森先前的指示,跟她闹起来了。
开始那女人翻了眼不肯立字据。杜梅说:“这些东西都是从你手上买来的,现在不过就是让你立个字据。你怎么就不肯了,你不写是不是在骗我?!你骗我的话现在就把钱还给我!”
“可是,我说了……钱已经交给上级了啊。”
那女人死活不肯一个人独自承担风险,毕竟这些股份已经超出了她运作的范围,她还停留在商业运营的考虑上。
杜梅拿出小时候参加红卫兵时斗志昂扬凶神恶煞的肢体动作说:“你写不写?你不写的话我就把你这里砸了,反正我的钱已经没有了,我们同归于尽!”
那穿绿衣服的女人听到同归于尽后发抖了,连忙稳住杜梅,战战兢兢地坐下来开始写字据。她写好,秋森拿来看,指着一处说:“不是购买广告股份券,而是欠我们两万四。用大写数字写,你会的吧。”
见丝毫钻不了空子,她安安分分写好了最有利于杜梅的借据,秋森认可后才确定一式两份签了字。秋森把之前那些废稿都撕掉。杜梅把原来摆在她桌上的券子全部还给了晓红,并且扔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不是我为难你,而是我们家真的有急用这笔钱,最近手头紧,没有其他办法。”
那女人气得歪着头,生硬地说:“你只管去就是了,到时候我赚钱你可是一分都得不到,别眼红。”杜梅对脱身了很满意,笑着说:“我就是穷的命。”
秋森和杜梅费了点力气把电脑搬回家,杜梅说要到市场买菜做顿好的和她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