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珊说,萧老爷子得了严重的糖尿病。秋森特意买了一大袋白梨来看他。白梨个个都有双拳合起来那么大,淡黄色的皮质柔嫩舒适,干干净净,透着果实成熟时特有的芬芳,一看就是极细致的口感,没有半粒结石子会磨牙。
江旆本执意要送她到萧俨家,但她只让他开到城区,就让人家走了。秋森坚持要徒步去买水果,辗转换乘公交到达目的地。只是她刚走进小区,就迷路了。打电话麻烦萧俨出来接。这是很煞回忆的事,原本她想亲自按响他们家的门铃。
她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子,细细尖尖的鞋跟刚在大片草地的泥里钉了几个浅洞,就看见萧俨朝走来。他随手打了个方向,说:“这边。”她笑着迎上去:“许久不来了,我记得上次,还是五年前。所以走的路都忘了。”
装水果的塑料袋很重,秋森的手被勒出好几道红痕,中途她换了好几个着力点,手掌红红的被重量磨得很粗糙。萧俨替她拎了袋子。他拨了拨外面的塑料袋,查看了里面的东西,见是白梨,就问:“这个是拿来给爷爷吃的吗?”秋森点点头,说:“也不全是,白梨很甜,要是钟叔和萧俨也喜欢,当然可以偷去吃。但是不要偷太多,否则这个礼物真正的主人就没得吃了。”
“这个……秋森,艺珊没有与你说,爷爷得的是糖尿病吗?”昨晚的约定与交代,都抛到哪里去了。从接电话起他就不大高兴,她既与他约定了今日会来,就不该爽约。然而来的看样子就只有一个迷了路的闺蜜。
秋森笑着说:“这个,是可以吃的。”萧俨听到她这句话,差点没气背过去。自从萧老爷子得了糖尿病,萧俨翻遍关于糖尿病的各种资料。他想怎么秋森一个医生连这点医学常识都没有,都说是糖尿病了,怎么还是对于自己拿来的白梨一点“属于病人禁食范围”的觉悟都没有。他蹙了蹙眉,心底丛生轻视她的藤蔓。
“其实有病例报上来,有人用吃白梨缓解了糖尿病的病情。你会相信吗?”
“天下媒体无良的报道众多,你怎知听到的不是炒作。”即使是真的,他想,许多治法都是从死人身上摸索出来的。在确定一种方法有用之前,许多人会在尝试中死去。他会肯用违背一般常识的方法来冒一冒险,以至亲的最后的生命去验证先驱者的经验吗?即便不是勇敢的开拓者,也没有勇气踏上那个曾经成功过的人的脚印。无论成功失败,脚印都会因稀少而孤独,而诡异,而充满危险。
萧家,濒临死亡的萧振兴在南面房间里。那时老人正在轮椅上晒太阳,阳光透过玻璃以一个小方块的形状照到他身上。钟叔出去买菜,因此只有他们三人。秋森目光触及萧振兴的瞬间,时光凝固了。七月份空气的燥热,就在她看见病人的时候骤降。最先注意到的,是萧老爷子的嘴唇,紫色的。然后是瘦骨如柴的身体,虚掩在白色的长袖宽柔的衬衫里。
萧俨展示出秋森的那一袋子白梨说:“爷爷,秋森来看你了。”秋森在一旁以暖暖的微笑代为问候。
老人的眼睛深深地凹进眼眶,眨了眨,问:“你是……萧俨的朋友吗?”
秋森料到萧老爷子不定记得她,不甚介意地点点头。“不常来看您,可能您不记得我。五年前,我在你们家过过年。”萧俨接过秋森的话说:“当时,搞不清楚哪个是艺珊,你还取笑我一下子带回来两个女朋友,还好咱们家空当,才够睡的。她就是那次跟着艺珊来的秋森。艺珊的朋友。”
萧振兴眼里空泛的眼神里浮上一层薄薄的诧异:“秋森,竟然是你。”秋森说:“是我。”老人的手颤巍巍地扶着轮椅的扶手:“你那年来的时候,还是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竟长这样有模有样的了。”秋森低头谦虚:“几年风霜,人免不了要粗糙许多。”萧老爷子带着温馨的微笑陷入回忆:“那时你跟着艺珊来这里,我还以为你至少和她差5岁呢。艺珊一直成熟,你这回来的样子,倒与她那时的气息相像。”“能真如您所说我还鲜嫩着,是我这辈子生长的福气。”
接着他问起:“家里好?那时,你可是哭着来的。”秋森乖巧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矛盾都淡了。不去想,过得就顺些。”听了她的话,萧振兴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毕竟多年没有走动,不能与艺珊一般亲,客气地说:“谢谢你好意拎东西来看我。萧俨,拿过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萧俨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梨子放到爷爷手上。萧振兴两只干枯的手捂着白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东西。良久,他朝秋森招手。“来。”
秋森凑过去,他牵过秋森的手,把白梨塞到她手里。“这么重拎过来,你先吃一个。”秋森呆呆地捧着大白梨。老人的手,如同深秋的冷霜打在晨光微照的干枯的槁枝上,湿冷的感觉从树干上传过来。接触到异样的感觉,她本能地蹲下来给老人把脉。萧振兴说:“哦,我倒忘了,你是学医的。”
萧俨见秋森手忙脚乱的,好心从她手中抽走梨子,说:“这么大不好吃,我拿去给你榨汁喝。”说完便左手拿一个,右手提着一袋子,走出去了。
约摸一分钟后,秋森把好脉,把手还给萧振兴。萧振兴主动问:“还好吗?”就算实际上浑身是病,哪里都不好,她也不得不挑好听的讲。她想了想,说:“精神很不错。”没有出现中风神昏的情况。
他们都听着。先是冰箱开关门空荡荡的声音,然后厨房里响了一阵子水声和一阵子磨叽声。萧俨拿着一杯新鲜的梨汁进来,让秋森解解渴。萧振兴就说:“请人家到客厅里去坐嘛,不要站在房间里。真是不好意思,秋医生,免不了是一股子烂苹果的味道。”
她依然心平气和地笑了笑,没有说任何话。萧俨推着轮椅,随后三个人一起在客厅坐下。聊些稀松平常的事。但显然心思难以齐聚,不说秋森与他们爷孙两个难以有共同话题,就连他们自己,这会儿也心存芥蒂似的,谈话内容不大流畅。但还是以他们在说为主。秋森装作默默地认真听。
面露黑色又有淤血,麻烦了。萧俨不让用药。推拿力道大,老头子受不受得了难说,她又相对不是那么娴熟地道,学习的时候,一个个做的都比她好,她是最蹩脚的。她擅长用针,可却不想用针。救过江旆以后,就再也不想用针治任何人了。萧俨也决不会让她在老人身上乱扎的。萧俨的意思,是什么都不要做,走过来看看老人的病程,如此即可。
仅仅是用行动告诉萧老爷子,他萧俨有一直在关心他的病情,但是又不让治疗,抱着看似积极爽快,实则消极无望的态度,意图在平静与散漫中送走他人生最后一程。非常矛盾。而且很难说,他究竟孝不孝。这世间的事物其实很奇妙,所谓的不孝并不是比孝差一点点的意思,而是,一旦不是甲,乙便会直堕地狱。不孝就是……!
她该如何选择。秋森晃了晃睫毛,做出进入深思的样子。但是依旧没有任何对策浮现在眼下。爷孙俩断断续续的谈话还在继续。他们中间有照顾她,寻一些机会让她与他们多讲些,然而她不是一笑而过就是模棱两可,说那些说了等于没说的话。
日光从萧老爷子走出南房间的那一刻起就隐隐约约花白起来,一点劲都没有。沉闷的午后,度去甚长,也终将被消磨。天色不早,萧老爷子留秋森吃晚饭的时候,钟叔刚好回来。
钟叔也留秋森:“萧俨的朋友吗?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瞧我刚去买了好些菜回来,就吃了再走。”秋森笑着露出为难之色,还是拒绝了。“不了不了,今天太晚了,待会儿回去不方便。”“哎呀”,钟义发音的时候露出一点小酒窝,“有什么不方便的,吃完了让萧俨送你回家,顺顺当当的多好。吃吃再去吧。”
一边忙着要做饭,一边忙不迭地要告辞。秋森知道人家不过是客气,坚持走人。萧俨也不很拦,反而主动开车送她。
车里,秋森说:“真的,什么都不要做吗?”“如果可以的话,常带艺珊来看看他,聊聊天,是最好的。”秋森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萧俨从镜子里看见秋森不悦的脸色。他问:“如果让你尽力治,你有几成的把握拖到几时?”秋森的心海中,一块悠悠的沉石落入无底的黑暗。她太年轻了,许多病种的病人都没有遇见过,根本就没有治疗过。就连糖尿病病人,不凑巧,萧俨的爷爷也是第一个。完全没有治愈的临床经验,而且又是公众的认定的不可痊愈的疾病。
秋森手握成拳,食指的指节抵着太阳穴。传来压痛感。她说:“撇去商业利益,在医院,医生就是只有半成希望,也会劝你抓住机会一试,能拖延就拖延,时间和程度,除了医术,最重要的还是靠病人和家属的支持。”
“但事实并非如你所说。我们正是被一个看上去身心十分疲惫的医生劝着出院的。”很难得遇见与病患家属心心相惜的医生。
“有这等事?”秋森顿时正襟危坐。
驾驶座上,萧俨没出声,但十分肯定他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