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森整晚上都睡得很闷。梦中,她推开一扇低矮的门。
门里的地,比门外的还要低上不少,向下走六步台阶,才能完全站在底部的世界。没有灯也没有窗户,可是有暗光洋溢在空间里,灰色的光,像脏水一样渗透进边边角角。
深处,一把软塌上扶手坐着一个老太婆。满面皱纹,消瘦无比。与大多数老人矮胖不同,即使她坐着,也给人高挑的感觉,不经会让人对其年轻时苗条的身姿展开遐想。
老人的眼睛一直在看门外,即使一直没有人来,她也会锲而不舍地看着门外。不知是什么给她如此大的信念,她一定会等到一个人,来推开这扇门。或许,她等待的对象并不唯一,而秋森是她接待的上一个人走后的下一个,亦是她在隔断的时间里,所期待的。
深棕色的手犹如枯枝一般召着秋森过去。秋森的灵魂先于她的身体朝那只晃动的手走去,她的身体紧随其后,但由于灵魂必然飘荡无力,所以二者速度都不快。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接近那个老太婆。
那人全身上下唯一能证明自己是个活物的仅仅是眼睛而已。那犹如从鹰的身上挖下来的眼睛,锐利而严肃,一刻不懈怠地向来人透露出秘密掩藏之所在的大致位置。然而,尽管拥有鹰的双眼,身体确实属于蝙蝠的。瘦骨嶙峋的漆黑,巫婆似的袍子,而本物的确只是一件类似中山装的衣服,不知为何穿在老太婆身上会有不可思议的幻觉产生。
最后,她朝她笑了一下。眼神里传达出她活了四分之三个世纪庞大丰富的信息。秋森伸手去接,拥抱那些大的小的打着包裹的杂物礼物、细碎的粉末和神奇的药水,不堪重负之下摔倒在地。
而现实中,她在清凉的清晨蓦地坐了起来,听见江旆在外面打扫。椅子被咯地拉到一边,然后是扫帚扫地的簌簌声。
眼睛瞥见她昨晚换下来的的衣服,已经清洗干净整整齐齐地放在她的床头了。应该是昨晚他顺手扔进洗衣机里洗的吧。什么时候再进来过么?完全没有知觉。
但是她没有穿上他殷勤地为她洗好的衣服。昨晚的睡衣,宽大柔棉,很是舒服,她一时还不想换下来。“我发现暮色公司董事长出人意料是个勤劳勇敢的人。”这是她第二天见到他的第一句话。
不出所料正在扫地的江旆抬起头来朝她露齿一笑。赶紧结束手头的工作,洗了手和她一起去餐厅吃早餐。简简单单的自制三明治和玉米汁,足以填饱肚子。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秋森问餐后正在清洗餐具的江旆。
“这么快就想离开了?还记得你来时的目的吗?”他放下两个刚刚冲洗干净的盘子,把它们都立在盘子架上。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倒是庆幸在无聊的早晨稍微有东西可想。为什么来……她在某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然后在空白了迈了几步,渐渐地适应了雾气的浓度,开始逐渐区分出事物的轮廓。好像是来看烟雨的说,但是,明明就是随便找的借口。她清楚地记得昨天傍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但是她因为害怕而没有跑到岛的边缘去看。
在家里看雨,即与在森林的某木屋里看雨没什么两样。“如此算来,其实我已经错过你有意送给我的礼物了。”
“啊。”他没有任何内容地应着,大概是手上忙活着没有发表出太有意义的意见。
“昨晚,我们深睡时,也下过一场大雨的对吧。”
没有回答。他在冲杯子。因为没有油,所以仅仅就是用水冲个三四遍也可以算是洗干净。但是他用布在认真地擦。
“江旆,你听见昨晚有下雨吗?”她非要向他确认这件事。
江旆一直活动着的手,强直地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继续。他用懒洋洋的语气说:“下了呀,很大,要是站到天底下,没准可以从你身上拨下一层皮来。”昨晚他又做梦了,梦里他和木南边在浴室里洗澡,冲淋的声音刷刷不止,犹如下漫天的大雨。他将目光望向厨房的窗外,一滴晶莹的晨露从叶子上落下来,淡淡的阳光掺进去,让它像凉糖水一样黏黏腻腻地沁着芬芳。
他关掉用好的水龙头,表示按部就班的事情已经全部忙碌完毕。
随后在客厅里,江旆伏在地上做俯卧撑作为安静的晨练。
秋森不管他是否有认真倾听,自顾自地说着自己在意的事情。“我在你家做梦,梦见一个老太婆。瘦瘦的耳垂上有两只金耳环。耳环是新的,人却很旧了,但是没有要死的迹象。最后她给我礼物,直到我拿不动,摔在地上。直到我回到现实世界她都没有从那个地方消失。”
江旆挑着不是重点的地方问:“昨晚没有睡好?”
“不是,很好。”
“做那么奇怪的梦,不会感到心力憔悴吗?”
“会吗?”
他会。每次做梦,都犹如生死大战了一场。而因为秋森正穿着象征宁静的宽襟大睡袍,早晨又是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安逸而无所事事。从燃眉之急如突然轻飘飘地飞临漫无目的地的深渊,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秋森说:“有时候我觉得活在梦里更有意义些,因此在无数个早晨我都带着不情愿的意识来恢复关于床所在的感知,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觉。”
江旆心里掀起一阵风浪,居然有人与他有相同的心愿。而这种心愿与众不同,是极少极少的才有的,并不是希望发大财那种社会大众普遍的梦想。他蒙生一种猜测。“我情愿不做梦,可是不做梦,我就把青春丢失了。很奇怪,比起小时候的梦,当所有人死绝了以后,我的梦的质地发生了变化,变得没有想象性,一切都是照着发生过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在放录音带。”
没有人录下过那些事。对于江旆来说,他们的发生几乎可以毁灭人生的最后一道屏障,然而为何那种冥冥之中神秘的力量会通过利用梦境来使他长久地痛苦地记得发生过每一件事情,如若将他放进全人类的水池,神秘的力量何以识别他的特殊。就普遍性来说,他根本不特殊,他坚信这世界还有人活得比他更惨。
汗水从脸颊划过脖子,低落到地上。他还在继续,丝毫没有松懈下来的趋势。
“其实我认为我们都应该重视一下梦。人的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将贪睡的人和贪醒的人的时间综合起来,八小时是个争议不大的数字。那么就是一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而一天的上班时间也几乎是八小时,同样遵从法律和不负责任的平均取法。还有剩下可以自行安排的时间,同样是八小时。在上班的那八个小时里,大多数人都将时间奉献给我们共同存活的世界,在余下的八个醒着的小时里,人们去追究个性、为了不让自己烦躁而空虚的东西,或者可以笼统地说个人价值组成品。那么睡时的那三分之一,其实是和社会价值的三分之一、个人价值的三分之一,从量上来看是处于等同的地位。”
江旆说:“累的时候我也会想一睡不醒。”
秋森仿佛是赞同似的点点头。“但我唯恐会坠入画壁。聊斋里有个故事就是说,人被梦境里的东西所吸引,自愿留在梦里,而现实里的身体却时刻出于岌岌可危的状态中。然而究竟梦境是什么,一念之间,亦神亦魔。还是挺恐怖的。”
“医学界怎么定义想留在梦境里的人?”
“中医里说邪中神昏,或者精气血亏虚导致的心神不宁。西医大概就直接定位为某些神经中枢有问题,或者精神疾病。诶,你们家从前住过一个瘦瘦长长的老太婆吗?”
“三百。”江旆完成了早晨的锻炼,朝地一个借力站起来。“这都能被你梦到。荒谬。”他走到窗边仔细地查看林中的空气。
“烟雨没有,这会儿想看烟湖吗?”他转过身来问,却见秋森正从柜子里取出叮叮当当的风铃,散落在地板上。
江旆点点头:“先把它们挂上吧。”
水汽十足的走廊上,江旆布了梯子上去,用长而牢固的红线穿进风铃,把它们挂在木头横梁上。随风响起的铃声,比动手摇的更动听。秋森帮忙扶着梯子以防下面打滑,风微微地吹着,袍子里显出她身材的轮廓。
从梯子上下来以后,江旆把梯子搬回原来地方,然后一起出去。
岛边湖上,水汽织成的白纱摇曳,茫茫地覆盖了几乎所有的水面。非常壮丽的景象。挺美的,但是索然无趣。成为什么东西的借口的东西,总是瞬间就会被说谎者讨厌,即便它本身具备让人喜欢的条件。
“中午吃什么。”
“鱼。”
江旆逐渐踱入湖水深处,在某个点处,身体奋力向前划去。
“喂!刚下过雨,湖里很危险,不吃了,你快上来。”
回答她的是先后六条自己飞上来的翻着白肚皮拍打地上石头的鲫鱼。然后人上来了。“今天出奇好抓啊。”捕鱼者对于自己刚才敏捷的身手做了点评。
“这个,要怎么拿回去。活的,拿在手里会蹦掉的。”糟糕,他们这样随性地走出来,什么可以装鱼的容器也没有。
江旆扯了扯秋森膝下无用地垂挂着的长袍子,笑着说:“用你的衣服兜回去就好了。”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秋森还是挽起长长的睡袍,做成弯弯的网状。江旆将鱼都放到里面。
“你至少该拿两条去吧,很重的呀。”
他听从她的建议,从她那里拿了两条,抓在手上。“我从未突发奇想要在这个湖里抓鱼吃。以后这个可以列为度假必做之事。而且下回来也可以顺便买两杆鱼竿,湖边垂钓也是不错的选择。比起从外面买来的,这个看起来更加好吃一些。”
“涨水了不该乱游泳的。虽然有原生态的鱼吃很好。”
“你要是见识过云南的河,就会认为这里的湖和温泉浴池一样安全。”
两人散步一样走回木屋,江旆开了一浴缸的水,把鱼放进去。然而天色依旧早得很。两个人在等中午,等鱼吃。秋森这只猫女也就算了,江旆在漫长的等待中陷入了深深的自我人格怀疑。在怀疑的过程中,他还听见秋森声音不小地自言自语:“呐,我的特长之一就是等待。”
秋森晃进书房。江旆的书架,西方文学、宗教的书籍居多。东方的么,除了霓虹小说就剩下唐诗宋词。指尖在书的装订处滑动,手机接受到艺珊发来短信。她随手拿起一本什么书来看,时光因此过得快了起来。
最后的午餐到来之时,秋森眼中闪着认真的光芒,对着煮熟的鱼说:“萧俨回来了。”
江旆面露迷茫之色:“谁?”
秋森抬头看江旆的脸,却感觉一无所见。她看见的是一月前在玫瑰包厢里的江旆,那时她还以为他和艺珊很熟。结果她竟高估他与艺珊的关系了,理由就是,连萧俨都不认识。
那么萧俨,是谁呢?现在要解释起来,他该是什么身份。
秋森想了想短信里暗藏的信息,紧张从心中传递到夹在手上的筷子,筷子被磨出了声。她说:“我想我得离开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有需要帮忙的直接说。我不介意向你奉送举手之劳。”
“我有工作了。”
她的眼睛里,直到后来凝视着他的时候,江旆失落地发现,也没有自己的影子。第一次被无视,还是费劲心思讨好女人以后的结果。糟糕透顶了。然而他说:“运气不错。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