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时候,江旆喜欢的女生就再三地拒绝了他,无论怎么追都拒绝。
这是一个堪称绝品的学校,初春樱花飞舞,故意设计出风景美得让人想不顾一切站在教学楼下大谈一场恋爱,却又让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传送着教务主任“同学们要克服诱惑,以最纯真的学习的心态来迎接高考”云云。
于是,某某老师在某年某月某周一,发表了“诱惑就像草丛里蹦来蹦去的兔子”的著名理论,让江旆的脑中跳跃了一整个春季活脱脱的兔子。
外婆在兔子乱窜的季节,肝风大动中风瘫痪,拖延到梅雨季节便死了。他才知道母亲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了,一套九十平米的商务房,五十万现金。也就是说,她一个女人,仅仅拎着一箱子衣服,就漂泊到天涯海角去了。
他突然觉得这么多年,对于母亲的怨恨,没来由地全部散落了学校园丁机电割草的纷飞的碎末里。
外婆小心翼翼地把这两样东西装在一个文档袋里,感觉自己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喘着微弱的气指点他去拿箱子里最后要交给他的东西。最后的最后,是一把钥匙。
外婆农民出身,却是个十足的知识分子。据说年轻的时候,以院第一名考入高中,但是没有读大学。她担任妇女主任多年,工作兢兢业业,从未出错。老年的时候,走得动,便拄着拐杖晒晒太阳,出去买菜。累了就带上大而厚重的老花镜,看报或者算账。病来如山倒,难以想象半年前她还能在村子里主动扫地搞清洁。
瘦瘦长长的身体,斑驳上青黑色的肌肤,临去的时候,她睡在床上,犹如两根发霉的毛竹拼凑在一起,捆一捆绳就好。
刚割完的鲜草,刺鼻的青气,泪流满面。他蹲在中间哭,后来全身发痒,像感染瘟疫一般难受。借着身上难受,深夜,他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痛苦地一个人在外婆睡过的床上打滚。
待身上的痒好了,他整理情绪,又认真的问了一遍那个女生,你喜不喜欢他。江旆是托人问的,他不敢独自面对她的眼睛,因为害怕拒绝时窘促无言的那一片刻。
可她不知道他是经历了那么痛苦的人生体验以后来认真的。没有人知道你这一次的询问和上一次有什么不同。表面看上去一模一样。除非你主动说出,你这一次是暗藏了多么大赌性,如若失败,你会如何不堪地堕入地狱。
但这样不是太窝囊太容易让人小瞧了吗?告诉她我没有你我会万劫不复,是多么懦夫的做法,而且那女生今后把自己真的当女神了呢?他明明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女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回答,不,我不喜欢他。
江旆彻底伤心了,这辈子三个女人,他妈,他外婆,他的初恋暗恋对象,全部都以形态各异的姿势拒绝了他。逃离、死去,或者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地在别的男生面前桃眼纷飞、嬉笑春风。
最难过的时候,木南方陪在他身边。两人在初中时候便是同班同学,相识四年,感情很好。初中时他们两个学习成绩不相上下,但是进入高中后,木南方依旧可以在竞争激烈的排名考试中游历在前二十名,表现出在能力上更胜一筹。江旆紧随其后,相差不大,但是两个人在排名上仿佛总是相差了一层薄纸,薄纸之前是木南方,无论怎么砸也不会倒退出来,薄纸之后是江旆,无论怎么好都冲不进去。江旆和木南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甘愿地说,人比人气死人啊。
而木南方会更加不给活路地说:“光长个儿不长脑子实在不是你错。”
木南方长得白白的,微胖,个子也不矮,比江旆低了个额头,如果脸上没有大把大把的青春痘的话,是个型男。不去说江旆,江旆那个个子到了高中实在是有点尴尬,一米八,还在以难以抗拒的速度在增长。他自己也无奈,心想,超过父亲的高度就不好了。
后来在校园里遇见所谓的初恋暗恋情人,木南方会坏坏地用手指故意把她指出来给江旆看。其实江旆总是比他先看到她,只不过在那一瞬后又撇过头去装作没看到。
木南方说:“喏,你看,那谁呀?”
江旆通常会只白他一眼。但有一次冷气一声说:“她对自己的美丽一无所知,却无聊地挥霍着可憎的自以为是的魅力。蠢。”
这话引得木南方五脏俱损。“江旆你又在看什么邪恶的书。”
他们两经常在一起打篮球,凑五六个男生就能组队,却也不是固定的队,往往拉着谁就是谁。三人篮球也玩,有时是队友有时是对手,无甚规律性。
但是,南方的球技非但没有在数以百计的日子里有提高,还打得越来越烂了。
最惨烈的一场比赛,他们两个是队友。南方的板球一个不进,传球传到对手手里,三分球连板都没砸到。这让江旆终于抓住揶揄回去的把柄。“我说木南方,是不是书读得太用功了?啊?要像个爷们儿一样man起来。”
南方小声嘀咕:“我哪里不man了,明明就很壮。”
那次比完赛,他们一起去大浴室洗澡。江旆冲冷水,木南方冲热水。两个人离得近,江旆被水蒸气熏得眉毛流水。江旆搞笑地说:“这六月天的两个大男人在浴室里雾气蒸腾得,南方,南方,开冷水!”
木南方说:“要着凉你自己着凉。别祸害我。”
江旆恶作剧,突然把木南方的热水关掉,大开了冷水。突如其来的寒冷刺激到木南方的皮肤,他大叫一声反射性地跳开了冲淋。
水汽细薄之处,江旆看见木南方右肩上肿了一块。
“别动,南方。”江旆走过去,钳住南方的肩膀,朝肿了地方按了按。“这个地方肿了,你知道吗?”
“知道,好几天了。”
“痛不痛。”
“不痛,怎么可能啊!”忍着剧痛,木南方掀掉江旆的手,走回去重新把水调温,这次没什么水汽出来。
“什么时候受的伤。”
“忘了。球场上被谁撞着了吧。人多手杂,没注意。”
江旆笑着说:“很好,男人受点伤形象才会更加高大。这点伤对你来说是好事。”
南方抹着身上的泡沫为自己开脱说:“我觉得京蛰才是最书呆的人。你这么讨厌不魁梧的男人,下次把那小子拉来打一场会比较解气。”
江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加入会降低整个篮球场上的平均海拔,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洗完澡后,天色已经很晚了。那天是周六,他们背上书包各自回家。江旆没有想到那是他人生健全的最后一天。接下来一个星期,江旆都没有在学校里看见过木南方。
因为江旆的二班在教学楼的最底层,木南方在十一班,教学楼的最顶层。如果没有刻意要见面的行为,碰不到也属正常。加上他被木南方乌鸦嘴一诅咒,竟然真的感冒了,心想好了再去找他玩,便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
又一个星期过去,江旆的感冒好了。他耐不住下午的活动课,主动爬到顶楼去找木南方。结果,他看见南方的位置竟然是空的。靠窗一位正在复习英语的同学突然断了文章的背诵,抬起头对江旆说:“他已经请假两个星期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请假,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江旆站在高高走廊里,打电话给南方,关机。连南方家的座机也没有人接电话。他惴惴不安地走回自己的班里,头一回活动课没有出去打球,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
一连几天上课都频繁出神,终于被班主任逮到了办公室里。班主任秉持挖掘八卦的精神,玩笑般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他说不是。班主任教化学,刚好考完一场试,愁着没人登记分数,便甩给了江旆。
江旆无甚异议,对于他来讲,怎么打发时间都好。巧的是,政教处主任为教学研讨找下来,他刚好也是教化学的,来问是不是针对新的教学方式实施的初步效果要开一个分析会。主任的另外一个身份,就是木南方的班主任。
绝妙的机会。江旆装着胆子主动向主任问好。
“哦。”主任不冷不热地应了一身,既不点头也丝毫未笑,事过之后完全没他这个人似的。政教处主任黑面脸长,身型瘦削如剑,为人犀利高傲,治则铁腕,镜片寒光隐隐,双眸不怒自威。
江旆提及南方的事,主任眼中闪过一抹可惜的颜色,转瞬即逝。“唔,木南方啊,可惜了。是得了癌症。学习成绩那么优秀。不出这样的事,前途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