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湖边一个低矮阴暗的私人小车库内,很隐蔽的地方。湖中间有一个小岛,浓密而黑暗的树木像灯笼纸一样包裹了整个岛屿。
秋森看着小岛问:“这附近有房子吗?”
江旆说:“没错,在岛上。”
岛与岸之间没有桥,没有船,树故意长歪,倒映在水里。此去离湖心的小岛有百米远,水波粼粼。秋森不曾注意到江旆挂着脏西服的那只手。
湖底漂浮上无数根青翠的毛竹,铺成长百米宽两米的路,正好连接到岛上。最近的竹子就在脚下,突然像是岛上的主人为了欢迎他们的到来而特地铺设到面前的尊贵地摊。令人一时无所适从。
“过去吧。”江旆说,然后下了湖走在前面。
“哦。”她脱下高跟鞋拿在手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跑着跟上去。没有竹筏漂浮晃荡的感觉,脚踩之处毛竹发出空管的回声,她才知道原来是不锈钢,颜色形状是主人故意做出来模仿竹子的,大概是为了和周围的湖光山色保持和谐。
脚底很凉,也很滑。从水里刚刚升上来,全部都是水渍。再加上本身就是打磨光滑的材料,她担心她每一秒都有跌倒的可能性。
江旆把换手西装打在肩上,一语不发地走完了全程。秋森随后也上了岛。握着拳头的手,由于他的手指再次微微一动,毛竹在半分钟之内又全部沉到了水下。
湖上风很大,他们正走在岛沿,女人的黑长发被吹得像有毒的水草一般在空中失重扭动,男人则被吹出了闻一多就义时那般落魄而伟岸的形象。
树海之中有一个房子。像是小孩玩具的放大版。全部都是木质的结构包括外屋连着的走廊和台阶。仿佛是哪里已经造好空运过来投放在这里的。里面面积很大,秋森环视估摸有两百平,低矮的两层楼。底层有点日式,楼上则九州风更重。
江旆把手放到支撑走廊的一根柱子上,门就自己打开了。
秋森眯眼笑着说:“如果还有下次一起开门的机会,你动手前提醒我一下。我准备双手合十体验一下天方夜谭里‘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奇景。”
他侧过头来看她,芝麻开门……伤感的词汇。他想。
“江旆”,她说。“如果我要杀你,我会顾一架飞机空头燃料和火种。”她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是他被人投毒的事情,那个不敬业的杀手。
“那个时候我不会在家的。你们女人在暴力解决问题方面具有天生的弱点,九州的世纪是女娲所创,大概是与女娲同性的缘故。所以我建议你待会儿如果能找到菜刀的话,可以直接用那个刺过来。”
两人一起走进了房子。门自己关上了。
“房子很空旷。造的这么大具备浪费的嫌疑。”秋森说。
“因为造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在这里干什么。我不常常来这里,除非心情极度郁闷,会来度假。”
“极度郁闷?现在?”
江旆的脸黑下来。“狗咬吕洞宾,明明是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说要看雨来的。”不过走进这里,原本不悲伤的他不经意间被秋森的一句话触及了伤感的源头。他觉得此时,自己才是最需要到这里疗伤的人。很可笑,被这个地方中伤,然后又要在这里疗伤。
江旆的家,无论何处都积一层薄灰。
“我想先洗个脚,把鞋子穿上。”秋森勾着头朝内探,找卫生间。
江旆打开墙壁里的鞋柜,拎出一双自己没穿过的木屐日式拖鞋。“洗完以后穿这个吧。高跟鞋走了一天骨头不会变形吗?”
她双手捧着一只从江旆手上拿来的超级大的木屐,有点为难地笑。然后看见柜子里还有冬天穿的厚软的拖鞋。她把它拎了出来。“呐,我可以穿这个吗?”
木屐和拖鞋各一双,上次新买的,他都没有穿。他本想把凉快的木屐让给秋森,自己晚上穿冬天的拖鞋。没想到她会主动要那双厚的。
“不怕热的话,就拿去穿。我没有意见。我这里都是干净的东西。”
秋森把那双厚的拖鞋拎走了。江旆把她落在地上的高跟鞋捡起来,放到鞋柜里。然后,他开始整理起客厅。他拿出一块雪白的毛巾去厨房打湿,擦茶几、沙发,总要先收拾出可以坐的地方。接着把地扫了扫。他听见秋森在卫生间里大喊:“毛巾!”
他走到进卫生间,打开洗手盆下面的柜子。秋森看见一大摞毛巾放在那里,全部都用塑料袋装着,没有拆封过。他递了一块给她。“用完了挂了那里。”江旆指了指低一点的那个毛巾架。“上面那个挂洗脸的。”
秋森把脚擦干净的时候,他眼馋多看了一会儿。脚也是女人性感地地方之一,但他还是把持住收回视线先出去了,秋森没有发觉江旆颇为意*的凝视。
她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收拾干净。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江旆要她坐一会儿,她也不客气,随随便便地坐下来。然而他忙上忙下地继续收拾别的地方。她不好意思地走进他在的房间问:“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江旆说:“你是客人。”
“可我是女人啊。”
“我只习惯使唤男人。况且这里是我家,还是自己整理起来会比较方便。”
“哦,原来你怕我帮你的倒忙。”
江旆十分可心的点头:“是的。”
秋森看见了冰箱,直径走过去打开看看。打灯的一般性冷藏里面没有东西,速冻里还有一些刀切馒头之类的从超市冰柜里买回来的冷冻食品。
江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面。本来他想吓她一下,但是她手上正拿着他们午餐的食物,他怕她受惊拿不稳会把食物丢在地上,就取消了那个捉弄人的念头。
“我上次买来吃不完放着的。过期了吗?”
胆小的秋森仍然被突兀的声音吓到,刀切馒头调回到拉出来的白色塑料抽屉里。幸好被接住了。她重新捡起来看了看相关表述。回答说:“没有,还能吃。”
“那就好。”
“可是我觉得好奇怪。你说你不是常常住在这里。你离开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断电吗?冰箱就任他开在这里。”
江旆拉开她,把抽屉和冰箱的门都关上。无所谓地说:“又不缺电费。”
“着火了怎么办?很不安全。”
“你不来空投燃料和火种,谁会来点这栋房子。最多也只是下下毒而已。呵,连毒都被你给解决了,我只会觉得自己活得太过安逸。”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他白了她一眼。“通俗地说:你家的冰箱三百六十五天哪一天是断电的啊。冰箱有智慧知道主人在不在家啊。”
秋森直接否决:“我家没有冰箱。秉持新鲜温热的原则。速冻食品没营养,冷的茶啊水果、雪糕,这些直接可以拿出来吃的东西都很伤胃。对身体不好。”
对于秋森家居然没有冰箱一事深深遗憾,江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是生活所迫。”
秋森只赏给他一个字:“懒。”
接下来,她弄吃的,他继续打扫卫生。秋森又去开了一次冰箱。她把刀切馒头放回去,拿出了汤圆,因为没有找到蒸笼。汤圆冻成一团,结石一样硬,掰都掰不开,她只能放在一边等它们融化自己掉着分离。然而,在等待的时候又突然找到了蒸笼。但是汤圆已经融了一半,正在粘滋滋地抗议她把它们重新放回去的念头。算了,拆都拆开了。
不过她突发奇想。靠在厨房的台子上玩起了泥塑的游戏。
半个小时之后,江旆面对碗里食物,无法下筷子。
没有煮成破烂的样子也没有焦,应该说手法实在是太好了,好得有点恐怖。问题出在食物的形状上。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东西是他从前认识的汤圆。
没有水,秋森说是蒸的。好,他接受蒸的食物。
“你用了几个汤圆?”
“袋子里的一半。”
“另一半呢?”
“在我碗里。”她把自己的碗端出来,放在低矮的茶几上,以便向他确认。
“为什么你是煮的,我是蒸的。还有,为什么你的那么正常,我的那么奇怪。”他看见秋森的碗里,白腻腻的汤圆在水里漂浮,散发出诱人的魅惑力。而自己的……
他的汤圆是胚胎时期的人形,线条细腻。没有水的干扰,简直就是刚从女人肚子里挖出来的,真是,干嘛还要在上面故意撒辣椒油。
凛凛的辛气里面包裹着肉质,小孩儿卷曲着柔嫩的腿脚、尾巴,一双肉嘟嘟的小手充满危险意识地无辜地捂着双眼发亮的部位。他的心揪到嗓子眼。良久,他皱着眉批评道:“居然做出这种东西,你还让不让人吃了!”
“这个做汤圆的方法是大学时候一位教组织与胚胎学的老教授教的。”
“我很奇怪他们一群人到底是研究什么的!”
“老师说,一个个独立的汤圆就像人体形成初期被分裂的受精卵,它们还只是成团的细胞模样。但是,如果你在融化的阶段,不断地施加改造的力量,慢慢地,就可以捏成小鸟的形状。”
他仔细地看,真的,很像一只小鸟,仿佛某个时刻笃地会伸嘴快速在手接近的时候啄一下……好可怕。
“然后,在细化下去,就可以有手、脚、尾巴、脑袋。不过它们一直要缩成一团。随时保持安逸而提心吊胆的姿势。”
她在说他。他明白为什么这顿令人惶恐的午餐会摆在他面前了。那么,她是神派来的吗?派来规劝他甩掉身上最后的戾气,为走向天堂做好准备的使者吗?没错,从遇见她起,他前半部分的人生就开始走向终结。“终结者。”他口里吐出脑子里最后所想的事情。
“嗯?”她表情茫然而由有点疑惑地侧着头看他。
“我吃。”江旆说。然后就端起薄薄的盘子,低下头去朝小孩的头咬下去。芥末和辣椒油的辛味混在一起,白白的皮和里面有弹性的肉一起滚烫刺鼻地含在嘴里。咬破了血管,嚼碎了自己胚胎时期的皮肉,成泥血混杂模糊的碎渣。
然而他外表平静吃完了她给他做的午餐。天空混沌,由于心中升起悲歌,它总是正在旋转。阴暗得仿佛每每大事莅临时候的肃穆气氛下,一顿充满诡异色彩的午餐。
“我很高兴。”秋森收起两人同时吃完的盘子和碗。
江旆走到厨房沉着嗓子说:“我来洗。以后不要把我的厨房当做追随你教授的实验室。”
“吃了这个东西会不开心吗?”
“真实的感觉的确不开心。但是为了照顾你费尽心思安排的特殊午餐,出于对女人的尊重,我会说,很开心。”
“就知道还是不开心比较多。笑也不笑。”
“抱歉,笑不出来呢。”江旆一边抹盘子一边放水冲。斯斯的水声。
“少装。”
他对着她咧嘴爽朗地一笑,整齐的八颗牙齿。秋森有些痴迷于他这样的笑,很窝心很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