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森工作的地方是城市中心的某座写字楼里。
一个小小的广告公司,刚刚起步,由于急招人员,资金周转上也十分紧张,所以除了两三位高薪挖角来的业界好手以外,其他人,无论是什么部门的,全是清一色的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
当然,刚起步的公司遇见刚起步的年轻人,虽然给的报酬不高,工作环境也有待改善,大家还是一身豪气地投入到工作中,这种能与公司共同成长的经历被大多数人看得很宝贵。如果能在各人的努力下,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从小做大,那么到时候他们这批人不出意外都会称为骨干级人物;实在不行,最差的情况是公司经营不善,那么他们也可以轻松赚到历练,现在的一切正是在为跳槽优质的业界公司做跳板。
广告公司能给的薪酬低而且招人急切,导致进来的人鱼龙混杂。既有广告设计专业毕业的优等研究生,也有像秋森这种,与这方面专业毫不搭边的人。
说实话她就是进来打杂的。
“秋森,帮我把设计稿送到去审核。”安迪将一份蓝色的文件夹递过来。
她面带微笑地接过来,送到了审核办公室。两天的时间里她就已经记清楚了所有人的姓名、职务、性格、外号。多亏了在学校魔鬼般的记忆训练,曾在两天之内背过五百多页的医书,早已把记忆力提升到了她人生的极限。
刚从里面出来,就看见窗边的Mimo夸张地举起手臂招揽她过来。“秋森!”
“什么事?”她走过去。
Mimo鬼鬼祟祟地凑到她耳边说:“可以帮忙……悄悄地订两份拿铁咖啡吗?电话在这里。”
可爱的女同事手上变出一张巴掌大的外卖订单,满怀期待地用带了美瞳的大眼睛望着她。
“没问题。”秋森接过卡片。
“要加奶不加糖的哟。”
“知道。”
耳尖听到对话的邻桌关西,忙凑上去说:“可以顺带一杯热的蜂蜜柚子茶吗?”
“好。”
Mimo抓住时机挖苦他:“你一个个大男人吃那么甜的东西不怕把自己吃成女人吗?”
眼镜男关西脸上丝毫未露出“身为一个男人实在不该做这种事”的觉悟,倒是摆出满腹经纶的样子说:“你懂什么,现在是梅雨季节,稍微吃点甜的东西健脾是非常好的。这叫做懂得保养。亏你是女人呢,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是吧,秋医生。”
秋森笑而不语。
按中医里的五季来分,的确是已经到了长夏了啊。时间过得真快,毕业都已经那么久了。她并不是不去努力地找工作,只是她怕。她怕自己医术不精,会在医院闯祸。尽管已经和同届的同学一样,都顺利通过了各项考核,但是她就是害怕。这种害怕在心里根深蒂固。就连上次在天桥上救人会不知不觉错过应聘,她都很大程度上在怀疑是心理上的潜意识在作怪。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说上认为,潜意识里的真实的欲望会造就现实生活中看起来很稀松平常的错误。而人们正是因为熟悉那些错误会发生的场景,往往会忽略那样的错误之中本人暗藏的真实欲望动机。
父亲很希望她能在大医院当一名堂堂正正的医生。
但是她总是不争气。她与父亲的志愿,貌合神离。弗洛伊德助她明白,她是在有意无意地在逃避那份天职工作的到来。
秋森看了一眼关西:“这样也很好啊,关西细皮嫩肉的,很干净,招女孩子喜欢。”
Mimo鲜红的指甲思索性地点着下巴,垂涎三尺地说:“细皮嫩肉很干净?那就当唐僧肉吃掉好了。”
“咦,这么说你对关西感兴趣?”
“哪有,不说了工作了。叫你来尽聊天了。有这会儿功夫晓得我自己打了。”话音刚落,某人就迅速投入工作,态度转换之快令旁边两位一阵好缓。
“那我去打电话了。关西也该认真工作了吧。”
关西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继续工作。
她对她此时在做的工作既开心又困惑。
说到底还是人生观的问题。我这一生该怎么过呢?既然选择的一项可以穷人一生无限探索的专业,为何会在实践这一步上止步不前。因为累?是啊,背负着病人的风险,还要承受频繁科研的骚扰,隔三差五的测试、论文更不必说。话说回来,大学七年,我到底在真正的医学上学了多长时间?我怎么能确定,手持一纸文凭的自己有能力放心地在病人身上下手呢?
现在这样,不太用脑地帮人打下手,整理整理简单的数据,开开心心,浑浑噩噩地领着差强人意的薪水过日子,这样的人生,有错吗?错出在哪里。
极力想走进周围的人群,但是在这里,大家都拿秋森当外人看,这一点,敏感的她在踏入公司的第一步时已经明确地感受到了。好几天过去,即使在人情上和其他人一样彼此熟悉起来,但是那种非归属感一直存在,无法随着熟悉而消失。
“喂,是爱意浓奶茶吗?嗯。我要两杯拿铁和一杯热蜂蜜柚子茶。送到12号写字楼G座8层。好的,谢谢。”
挂下电话,无所事事的秋森再次爬回到自己的桌上。
周遭电话声此起彼伏,到处是交流询问的声音,电脑键盘的敲击声、沙沙的抄纸记录声,真真切切。大家都干得很起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人看,嗯,小凯毛发不荣,肾功能不好。看了许久,又换个人观察。如此来打发时间。
爱意浓的外卖来得很快,不久秋森就接到出去拿咖啡的电话。
她付完Mimo和关西给的现成零钱,低头走回工作间,不料一不留神,正好撞上了匆匆走来的张秘书。张秘书当日穿了十足的细高跟,经不得任何外力的意外冲击。结果可想而知。
“啊!”在惊吓之中,闪避不及的美女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秋森当时左手咖啡右手蜂蜜柚子茶,连搭把手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摔倒。
幸而摔倒的动作优美,没有出洋相也没有走光。
秋森把饮料放到墙角,伸手去扶张秘书。“对不起,你没事吧?”
略微动弹了一下的张秘书连忙喊:“不要!”
秋森被吓的缩回了手。
“脚……脚踝……”
她冷静地问:“脱臼了吗?”
张秘书忍着痛点点头。“好像是。”
穿高跟鞋脱臼是常有的事,她蹲下来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看样子,是跖屈过度。
秋森为张秘书脱下鞋子。“真对不起,我跟老板说一声,让他派小杨送你去医院吧。”
“先把这个送到财务部。”倒下的张秘书用眼神扫了一下掉在地上的档案袋。她坚持要做完手头这一件事才去医院。
“那恐怕要等一会儿了。”
张秘书笑着说:“没关系,反正已经这样了。”
秋森朝她歉意地笑笑。之后立刻捡起档案袋快速地送到财务部,然后折回总经理的办公室去借小杨和车。
“什么?受伤了?”接到消息的王总表现得如同五雷轰顶,激动得嚯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的,所以希望让小杨开车送她去医院,会比救护车来得容易。”秋森恳求道。
王总的眼里写满担忧:“如今正是螺丝旋紧之际,就这样损失了一个经验成熟的秘书,真是……雪上加霜啊。”
秋森皱着眉头想:真是没有仁慈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喂,你到底要不要把小杨叫来!她现在还坐在地上呢!”
职业阶级感淡漠的秋森完全不考虑她面前正是掌握她生杀大权的上司,反而一副不满的命令口气相向,敦促其快些做决定。
“人是你撞到的,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冲进来?”
“我的确有很大的责任,对张秘书,对你的公司。但是我认为眼下救人是最重要的。如果丢下面子可以让她快些得到妥善的处理,我认为没什么不行。”
“有责任就要负起责任。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让小杨送她去。”
“真是邪恶的老板。人在需要急救的关头还想着谈条件。你说。”
“现在所有人都安排满了工作,分身乏术。如果急招进新的秘书,熟悉上都要好几日,我等不了。而且脚好了的张秘书位置会很难排。不如就由一直无所事事的你来接替张秘书修养期的工作,直到她能正常来上班。如何?”
秋森听了上司的话,浑身一哆嗦。怎么到哪儿都在赶鸭子上架,逼着她做不擅长的事情。
“我不行的吧……我连广告专业的皮毛都没有接触过。怎么一下子可以干秘书的工作。”
王总露出钓鱼时悠然自得的神情。“哪里,这几天你在各个部门之间跑得很开嘛。各种事物熟悉得也差不多了吧。当秘书不需要太多的专业技能,该有的你都有了。不要大意地上来好了,反正也只是几天代职而已,实在做不好,顶多到时候让张丽来收拾残局便是。如今只能说,我拜托你能帮多少是多少了。”
秋森权衡了一下。她对不起张秘书,而张秘书的笑脸宽容得似乎连道歉也拒绝了。所以她得帮她扛下些事情。
“那这几天我的日薪按张秘书的水准算,张秘书的薪水……不超过三个月……合同上本来就是带薪病假的吧?”
王总重重地拍了一下办公桌,好像拍卖会上的一锤定音。“成交。”
他立刻拨通了小杨的电话,让其来接张秘书去医院。
挂下电话,他苦笑着说:“秋森,你说我邪恶,你比我少得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