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颜色回到昏暗的年代。
他少时待的那个小城——他真正的故乡,无论什么都是灰色的。灰蒙蒙充斥着工厂废气的天,地用大片大片的水泥浇上,和天空一般冷漠的和谐。
那天放学回家,他走到家门外,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边摔边夹杂着男人的怒火和女人尖锐的反抗。听到这种噩耗一样的声响,他的心霎时间掉落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湖里,一直往下沉,慌张、害怕,却只能纹丝不动地傻站着。
他扶着涂满白石灰的门外的墙壁。钥匙用一根红线穿着挂在脖子上,在学校活动的时候嫌挂出来麻烦,他总是把它塞到衣服里面去。
现在,他把铜色的钥匙拿在手上。他们在吵,他不敢冲进去。犹豫着,他拿着钥匙尖,在自己门前的白石灰墙上,原来想写个字,写自己的名字“旆”,结果写错了,于是横横竖竖地划了一道又一道,织成网来掩盖掉这个错了的字,直到看不出来原来道道划痕下竟然还有个字。
打闹声渐息,站在门外已听不见任何声响。里面,不会出了什么事吧?焦急胜过了胆怯,他不再犹豫,把沾了满身石灰粉的钥匙插入了门里。
妈妈头发上全是白色的粘液和饭粒,地上一罐倾倒无几的稀粥。她坐在房间的木床上啜泣。爸爸站在阳台里,悲哀地望着天空。
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砸了东西,人没有事。
他放下书包,走到妈妈跟前蹲下,从下面往上看妈妈的眼睛,拉拉她的咖啡色白菊碎花裙。他的妈妈一把把他推倒在地,大喊:“走开!出去!”由于这句宣泄的带头,眼泪也跟着像决堤的水一样冲下来,声音也从默默的变成了嚎啕大哭。
听到江旆摔倒在地撞到家具的声音,阳台上的男人带着斥责的愤怒转身:“你干什么!”
江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被爸爸妈妈吼了两声,连忙知趣地跑了出去。这种场合,他还是不在比较好,自己夹在中间,只会引发更可怕的战斗,等风平浪静了,再回家也不迟。当然,从作文书上看见过很多次,有小作者写的“你要爸爸还是妈妈”这种问题,他极其不想自己有一天也去面对。
半扶着楼道里肮脏的墙壁慌慌张张跑下去,即将消失在楼梯口的江旆听到楼上妈妈疯狂地大叫:“离婚!离婚!我要跟你离婚!”
“离就离!”
那是居民楼设计的还是直式垃圾处理,一栋楼所有人的垃圾全部从自家楼层直接往专用垃圾通道往下丢,各种垃圾层层堆积,从生了锈的一片铁门里失常流出酒汁剩汤烂菜叶子腐臭的水,熏得经过的人想吐。江旆呆呆地站在垃圾通道的旁边,看着可能已经叠的比自己还高的垃圾,眼睛里渗出无助的泪水。
他往外走,沿着被树和工厂围墙挤窄的,只有半米宽的人行道。他心情低落,所以低着头,半步半步慢慢挪。
他希望他最后听到的都是他们的气话,以前也吵过,但不都和好了吗。所以这一次,拜托还是和好吧。江旆抹着眼里残留的眼泪,想着想着,又汹涌出很多眼泪。
路上,一个迎面走来的大哥哥问他:“小男孩,你怎么了,这么伤心?无家可归了吗?”
江旆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还没哭够的眼泪,挤出一个笑容。“不是。我没事。”
好心多管闲事的年轻人摸摸江旆的头,放心地走了。
居然还能碰见这样的人。江旆想。
在外面转到很晚,江旆回到家去,看见家里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妈妈正在看电视。只是爸爸不见了。他还以为爸爸只是生气了跑出去过夜,过几天就会回来。隔夜他照常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去上学,太阳下山的时候乖乖走回家。等了一日又一日,每天早晨都在期待中醒来,迅速穿好衣服跑到妈妈的房间去看爸爸有没有回来;每天傍晚那钥匙前都闭着眼睛默默祈祷,念一句“阿里巴巴,芝麻开门”,希望开门以后爸爸会坐在家里喝茶。但是,愿望全部落空,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爸爸走后,妈妈从来没有笑过。
早上江旆抱着一丝希望走进妈妈的房间,妈妈总是用凶狠又厌恶的眼神瞪着他。然后酸不溜秋地对儿子说:“别看了,他不会回来的。”后来一睁开眼睛看见江旆进来,就抓起旁边的枕头朝江旆扔过去。“出去!进来看什么!”
被这么凶悍的老妈连续连滚带爬地轰出去几次,江旆只能每天猫着腰,极轻极轻地推开门缝窥视一眼,发现没有以后,才撅着嘴带好红领巾去上学。
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八岁的小男孩踢着故意从行道树脚下带出来的石子,走在半米宽的人行道上。大人们都在敷衍,否则怎么到处都是半米宽的人行道。吸满粉尘的大叶行道树旁边耸立着高高的灰色的围墙。所以长大后一想起过去,故乡总是披上一层灰,这也不怪他,天与地,还有天地之间的东西,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确一直就是那样的。
爸爸消失了半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年幼的江旆从邻居们可怜他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中得到确认,他和妈妈被抛弃了。大家都这么认为。
爸爸是很魁梧的男人,眼睛又大又深,只要信心满满地指挥江旆,江旆从心底里服从。他就像是个巨人,超人。以前江旆比来比去,学校里其他同学的爸爸都没有自己的爸爸好。江旆的爸爸经常让江旆坐在自己宽阔的左肩上,带着他去公园看花看鸟晒太阳。能得到这样强大的爸爸的庇护与疼爱,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
“我爸爸最厉害!”他曾在走廊上和小伙伴们霸气地相争。
可是现在想起去年与人争得热火朝天的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捧住头“啊”地大叫一声。虽然失去父亲后小伙伴们无一例外地全部带着善良的心同情他,没有一个人会嘲笑或者奚落,可是,如果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就好了……
他已经走回小区,坐在花坛边上很久,看蚂蚁爬来爬去。他摘下一朵附在矮丛上的蓝色牵牛花,兜着放在蚂蚁面前。蚂蚁就没头没脑地爬了进去。
江旆拿着牵牛花,走上楼去。
请出钥匙,例行公事要念一句:“阿里巴巴,芝麻开门。”他已没有数月前那种热烈的期盼,但是一时想放弃做了很久的事也是不可能的。
打开门,蓦地他看见地上有一道拉长的影。影子旁边是橘黄色的夕阳。
由于屋子结构的原因,站在门口的他看不见影子的主人。
一个不敢相信的念想填满了他的脑袋,他兴奋地攥紧了手里的牵牛花,边冲进去边喊:“爸爸!”
然而,真正看到的景象令他差点坐地跌倒。
“外婆?诶,怎么,都没有了?”
这奇怪而吓人的两件事,他不知该先对哪件表示震惊。回来的人不是爸爸,而是外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家具电器,反正是放着能占地方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三副窗帘还荡荡悠悠地挂着。
“我们家的东西呢,怎么都没有了?是不是抢劫了!我妈妈呢?”
外婆搂住江旆说:“小旆,你妈妈搬走了。东西和妈妈一起搬走了。”
江旆抬起头,十分恐惧地看着外婆的眼睛问:“她走了……走了,可是我妈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满脸皱纹的外婆露出不忍的表情。摸着江旆的脸说:“妈妈要到外面去做生意啊,带着你不方便。而且你要在这里读书。”
他闻着屋子里的空气,被阳光晒出了书信纸张的树浆味道,鼻子一酸,眼睛红了。
“那我要怎么办?”
外婆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说:“跟我住啊,我就是来接你的。”
“妈妈也不要我了吗?”
“……”
被突然发生的事打击到的孩子,挣脱开外婆的怀抱,自己抱着腿蹲下来。先是爸爸,然后是妈妈,家里空空的,爸爸妈妈都没有了。他好孤单。他好害怕。
泪水滴落下来。花掉落到地上。
蚂蚁睁开迷茫的眼睛,获得安全的释放,歪歪扭扭地爬出来。
“小旆,你要坚强一些。他们并不是不爱你,只是他们不得不分开。”
“不得不分开?为什么?”孩子亮起哭红的眼睛抬起头来问。
他们总是说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然而当他们做出小孩无法理解的事情的时候,连解释都没有。即使这些事与孩子的命运息息相关,他们还是用沉默来保持大人该有的威严。
“你爸爸妈妈遇见了不能解开的结。”
他带着哭腔负气地问:“是什么结啊!”
“唉……大人的事大人才清楚,我一个老太婆,怎么知道年轻人的事。”
“连外婆也不知道吗?”
老人摇摇头,扶起孩子,牵着他的手,带着他朝门外走去。她也年轻过,经历过很多事,如果看年龄,她的确显得经验丰富,心态上也更放得开。但是每个人遇见的人和事都是不一样的,既然无法完完全全体会到当事人的心情和困境,那么自己的经验于他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呢?更不可能贸然去评点对错,哪里有绝对的对错!以自己的价值观去审判一对夫妻的婚姻,并且武断地告诉他们的孩子,这就是你的父母……未免太骄傲,犯错的反而是多舌的人。
“走吧,我做好了晚饭,特地过来接你。以后啊,你就跟外婆住,我会保你吃穿,不要伤心,有外婆呢。我们好好吃饭,好好读书。趁着天还亮,我们往屋后抄近路去。走吧,今天是朔月,晚了就只有星星了,路太黑,看不见池塘,就要跌到塘里。看不见粪缸,就要跌到粪缸里。”
最后的属于暖色的光线消失,但他们还在路上。他们以为乘着夕阳能将路走完,结果夕阳只是照了他们开头的路程。为他们提供条件,帮他们选好回家的路,给他们走这条路的信心。其余的,夕阳管不着。天阴阴的深蓝,变成紫,变成黑。星星像针眼那么小,比萤火虫还要暗,月亮不知道在哪里。陪伴他们的,是像鬼一样张牙舞爪的树影子和容易增加恐惧感的阵阵蛙鸣。
要走穿越田地的路了,外婆对江旆说:“搀牢我,我们两个一起走。”她给了江旆左边的胳膊,江旆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外婆的手臂,外婆将右手盖在江旆的两只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