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天国里,艺珊酒劲上来,喝得高兴,一律奉陪,连连挡住孟铭的代劳。孟铭一时无趣,转身出去透透气,不慎与新娘子走散了。
完成任务后出来,艺珊一时找不到孟铭,又不想独自去下桌进酒,于是执念带着秋森拐进了玫瑰袖珍包厢。包厢很小,连门都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秋森松开挽着艺珊的手,跟在后面。
谁知里面一片漆黑,灯光的颜色也很诡异,秋森就一直躲在艺珊后面。虽然她也有一丝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连参加婚宴也要一人一个包间。一定是特殊要好的朋友。
猩红的暗灯,只放了一套沙发茶几,三五步就可走到头,壁挂式大屏幕电视在播放新闻,声音很轻,不集中精神根本听不清说什么,江旆开着图个嘈杂,这样更显出静来。艺珊顾虑到他某些场子上风头未过,所以特地开了包厢额外摆一桌,知他不喜味道平庸的饭菜,专门挑了酒店里生僻的几个小菜备在沙发前的白色理石茶几上,冷盘居多。旁立两瓶价格不菲的红酒,她们进去时,艺珊扫了一眼,他喝得不多,瓶子里的酒液只浅了一点点。
注意到走进来两个人,但是后面那个一直有意藏在他视线的盲区,江旆不解地挠挠头。
“既然跟进来了,就别藏了。你朋友啊。”
“嗯,随她吧。”虽然说今天艺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秋森找合适的对象,不过面前这位不用丝毫的考虑已经被划入“禁猎区”。既如此,还是不要过熟的好。
由于之前长期从事“特殊的职业”,江旆根本没有成型的恋爱观。在过去的岁数里,他拥有辉煌的战绩,交往过无数女人,睡过无数一夜情,最长的在一起三年,仅此一位,不知什么理由后来分了手,那时艺珊还在读大三。随着在组织里经验和技术的老练,开始独挑大头,行踪神出鬼没,陪伴在身边的女人以短时高效占的比例最大,算来,相处一个月以上的女人都很少了。
江旆最近开始干点与以前不大沾边的事,没想到规规矩矩办事情又忙又麻烦,整个人都还处在生活状态的过渡期,出了精力旺盛这点没变意外,其他的一切都变得奇奇怪怪的。忙乱之下,居然长时间就自己一个人住着。不过也有客观原因,他还想在暗处躲一会儿,不想这么快就突然走到光明之下,总得给瞳孔调节的时间。光线慢慢加亮,等到完全适应了,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艺珊主动倒酒,两杯恭贺酒敬过,两人陷入胶着状态。江旆捂着自己的酒杯,不肯再陪。
她开了另外一瓶年份更长一点的红葡萄酒拿在手上蓄势待发:“江总,我请你到我的婚宴上来就是为了喝酒。你现在捂着酒杯,不是白来了嘛。”
江旆死命地摇头:“不行不行,爷今天开车来的,喝高了驾照就没了。”
艺珊用葡萄酒瓶底去敲江旆的手腕,疼得江旆哇哇大叫。左手吃不消了换右手盖在杯口上。
新娘子摆出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决定就这样继续打暴力血腥的持久战,等江旆两只手都吃不消的时候,她就可以趁虚而入。“你养了三个司机。等下打个电话去随便叫个人来接。把手拿开,大方点……快。看你平时做事情风风火火,怎么到了酒场上就婆婆妈妈的,变成水做的啦。你说我这一辈子结几次婚,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我豁出命来帮你打官司。”
谁知被劝酒的人放弃了捂住酒杯这种直接拦截的方式,转而抱起旁边一个膨胀的金色靠枕,打起了心理战。他把头缩到上面,脸上写满了嫌弃:“酒这么难喝,菜这么冷,我才不要。”
“嫌我的酒难喝?!”
闭着眼睛,他拉长了脸显示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结婚啊,就这么不待见自己的朋友,味道怪得像馊了的稀粥一样也会端上来。我喝酒的时候虽然喜欢闭着眼睛,但你没必要就此把我当五感丧失的人来处理吧。”无意的比喻,他自己也无法预料竟然会说起跟馊了的东西沾边的话,心中那个无底洞突然打开了盖子,黑色的泉水汩汩地流出来,淹没了心脏。
听了江旆两句话,新娘子一直微笑的脸上闪过瞬间平静的惆怅。“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结婚啊”这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暗色的灯光下,红酒看上去是黑酒。艺珊朝染过的空酒杯里倒进少许酒,带着高度紧绷的味蕾来感受这酒的内在味道。刚才一味地敬酒,每桌的酒都订了不同的,舌头都尝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味道这回事。早考虑到这种情况,估计他们当时就只安排一种酒好了。
舌头在搅动的酒液中渐渐召唤回精细的味觉,鉴定完毕后,艺珊承认说:“味道的确不太好。我以前也没有喝过这个牌子的酒,单纯以为贵一点配合得上你的身价,也应该会好喝。”
“不过,还是喝一点吧。酒这东西,无论多么上乘都是差不多的味道。”
江旆暗自把心里的黑泉堵起来,换上个幼稚的笑容无邪地推辞说:“哎今天真不行。公司刚起步,明天要去签很重要的合同。现在要是喝醉了的话,明天一整天精神不好,别想做事了。你总不忍心看见我创业失败吧。”
“听你说出这种话还真是负心啊。为了你,我已经创业失败了。当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如今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却全部葬送在你破官司里了。”
江旆不满地扯着靠枕上的流苏,说:“这不能赖我吧,你要是愿意,帮我打完官司回重庆不就得了,难道那小子小气到连自己女朋友亲自道歉都不答应。印象中萧俨对你可是怜爱有加。还是我离开你你们生活的圈子太久,已经消息封闭到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步?”
“世外桃源?你也好意思比喻你那种生活环境。无论怎么说,现在律师事务所已经回不去了,我已一无所有。”
“什么叫一无所有,不是给了你一千万了吗。你还愁什么。叫我说,重庆那里丢了就丢了,重新开过有什么大不了的。”
“哼,你既说到一千万上,那么请问随随便便就能给人一千万的江总,你也确定需要创业吗?”
“当然需要了。”
“哪里需要?”
“我不创业,我坐吃山空了我。还是踏踏实实做点事好。”
“那我赖艺珊也从来不亏待人,不求你和我同生共死,是朋友的话,把酒给我喝下去就好。我祝你开业大吉。”
江旆闭着眼睛,摇着一百八十度的头,不肯喝。“少来,说不喝,就不喝。”
艺珊懒得跟他说教,连酒瓶都捏在手上了,岂有不倒下去的理!于是说:“秋森,劝酒!”
电视里突然切换外景响起一阵敲锣打鼓声,他没听清楚她叫什么,只见新娘婚纱后面探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来,小鹿眼睛一样不安地观察了一下前面的状况,确定没有什么风险,才把自己脖颈下面的身体挪出来。
黑暗中江旆只看清楚她的脸廓,但是,一种曾经见过的想法冒出来。在极其渴求知道所想是否正确,他立刻啪地一声将房间里所有的灯光一起打开。
与明光同时,跃出一抹让人眼前一亮的湖蓝。
秋森连忙用手挡在额头上,突然变得很明亮反而不适应,眼睛逐渐接受了这种强度的光,她把手放下来。
前头热火朝天地吵了很久,她认真地听,听中还夹杂着横七竖八的思索。她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没有多大的兴趣去挖掘,也不想深究里面藏了多少关于这个男人的秘密。她的兴趣集中点在于,艺珊的特别朋友声音很奇怪,高亢中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与父亲激动起来发表观点时的质感很像,光听声音来辨别人的年纪的话,秋森会猜到50+的年龄左右。可是看面相实在是不可思议,居然没有一丝皱纹。
这年轻人有病。真的有病。五脏失调的病,或许是水火失济。
秋森的思维方式是:结论-倒推-顺推-结论。在这种方式下,往往会产生神念之类的东西,其实是天分与阅历的感应,二者瞬间同时作用,因为跳出正常思考步骤而快速得到的答案。直接得来的答案往往令做事一板一眼老老实实的她很不放心,于是就会反复再慢慢以现实中扎扎实实能接受的思维方式加以验证。就是这样。
望着眼前的男人,秋森有很熟悉的感觉。
瓜子脸,五官线条比较粗,但是搭配得很均衡,而且立体感很强,身形精悍,有柔软的黑色波浪发中分长到耳根,美中不足的是皮肤有点黑,如果再白一点,一点点就好,有孟铭那种肤色就已会是倾倒众生的容貌。现在这个样子,勉强,算英俊。因为秋森喜欢皮肤白而细腻的男人,肤色不好真是犯了她的大忌。
咦,这个人,是不是那天那个人?她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但是毕竟只见过一面,记忆有些失真,不敢十分确定。她已经忘了那天那个中毒的人的相貌,医院签字的时候她曾经瞥过一眼病患的姓名,日子长了也忘了,到底是不是叫江旆。刚才凭借第六感,外加他身上散发出来有些相似的强烈的阳刚之气加以判断,好像是同一个人。但她不好意思开口问人家“你一个月前中过毒吗”这样唐突的问题,只好作罢。
倒是江旆先问:“我看你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这人记性不大好,我们以前见过吗?”
秋森说:“应该没有吧。”
“不对,我总觉得见过你。你说来听听,叫什么名字,可能你想不起,我想起来也不一定。”
“我叫秋森。有印象吗?”
“秋森?”江旆笑了。“秋天的秋,森林的森?”
她说:“对。你怎么知道?”
后来那个人醒过来的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所以如果有留心的话,知道并且记着她的名字也是合理的。可是明知一切正在你相认,逻辑也没什么大错,她还是要多此一举地问着听起来脑残的话。
他本想点破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他突然想到他还没有准备好怎样去感谢这个对他来讲有着重生之恩的人。不可以草草承认,草草说一句谢谢这么简单。
于是,原本可以很激动的场面在无声中被扼杀在摇篮里。
“我猜的。猜中了吗?”
她面无惊喜之色,好像在念一句无味而非念不可的台词一样,说:“嗯,还真让你猜中了。”
这时,一名服务员推门进来,说新郎官找。
艺珊拉起秋森的手说:“那我们先走了。”
“等一下。”江旆叫住了,拿出手机。“秋森,留个电话。”
秋森转过身去,看着他点点头,中途突然想到孟铭的“滚”字,又纠正性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