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旆打来电话的那个晚上,萧俨和赖艺珊在同居的屋子里展开了一场完全可以上电视节目的惊天大辩论。其实对他们来说也是久违的感觉。上一次这么针锋相对还是大学迎新辩论赛的时候,他们各自作为班级代表出战,那次比赛之后两位因为实力太突出而双双被校辩论队相中,从此成为绝杀辩论赛场无一次失手的黄金搭档。
当然,呵,的确是日久生情才会发展到同居的地步。那晚两位当事人可能没有察觉到自己有多么的优秀(大概都认为对方很强所以都沉浸在全力以赴中),在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出口成章的状态几乎维持了近三个小时。要知道他们吃完饭都已经七点钟了。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很可惜他们是因为疲惫才停战的。
他们同居在一间九十平米的楼层里,只有两个房间。刚开始搬进来的时候艺珊还不太适应,所以分房睡。但是后来由于文件什么的越来越多,而且常常会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做,需要单独的书房,可是旧式房子上没有书房的设计,艺珊搬到萧俨的房间里两个人睡一张床。原来的那张小床撤掉一切床上用品拿来放一些不太重要的但需要备用的书籍和文件,其他多余的东西都卖掉,那间房就改成了书房,更确切地说,家庭工作室。
艺珊大晚上生着闷气,把一沓一沓的书、纸、文件都搬到地上,利落地擦干净那张已经被压得不像张床的床,铺上被单就寝。萧俨皱着眉头担忧地一直站在门边上看她做着这一切,直到她盖上被子不理会他。他还站在那里。
在感情上,萧俨已经在心里承认了一千次一万次的错误,但是在真理上,他一步也不肯让。所以,这时候不能道歉。他站了很久,直到很确定她已经睡着了他才叹了口气离开。当初他们用打官司得到的第一笔钱买了这套房,现在看起来已经很差了。但他们一直住在这里,离事务所近,更重要的是……希望她能想通才好。
艺珊的确在萧俨走之前睡去了一小会儿,但是又烦恼地醒来。萧俨这个人。令她不得不好好想想人生伴侣的问题了。他像是莎士比亚创造出来的人物,说话、行动都像是为戏剧而生。在他人生的舞台上,正义是他的标签,他的代名词。他是万年的可燃冰,表面冷酷僵硬,但只要用正义之火去点,便会燃起熊熊烈焰,不尽不息。和他在一起,总是会在恍惚间看见他拿着一把火炬,以领位者的身份号召着什么。
萧俨,就是一个那么恐怖的人。而自己呢,从小八面玲珑的,用最周全的办法去做每一件事,社会关系早就织成一张庞大的网,在为织网者服务的同时也把织网者罩在里面。不太会考虑事情的性质,只考虑对于自身来说好不好,或者好不好玩。大概当初因为践行信仰而四处碰壁的萧俨是看上她的这种特殊才能,才跟她在一起的吧。这么说,萧俨爱她,只是因为他需要她。
那么,你为什么爱萧俨呢?这是半个月前家里打来电话所提的问题。老巫婆笑盈盈地说:“如果答不好,就接受父母之命回来相亲吧。”
这时是作答的好时间。
为什么爱他……
靠近他,可以让她观测到这罪恶世界中微弱的光与美。但是不能被光与美拖住脚步。倘若让自己沉沦其中,那么,无论那是世界上多么珍贵的东西,最终都会转化成人生的沼泽,沼泽里的泥淖,拉着你往下沉,直到窒息而死。所以从本质上讲,对于迷恋的东西,无论好坏,不过殊途同归。戏剧总有看完的一天,总有看腻的一天。人生怎能以戏剧为伴?
姜还是老的辣。家中二老早已算计好,她答不上来就拖着理屈的她回来相亲,她答得上来,那最好,自己心甘情愿回来相亲。此时艺珊的老家,老公带一副厚黑框老花镜泡着足浴看当天的晚报,老婆笑起来眯着眼睛指力十足地为自家老公按摩,一派相敬如宾,其乐融融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赖艺珊接到闺蜜的电话。
“艺珊,你过得好吗?”秋森的声音有些低沉。
艺珊听到像受伤的猫一样的声音,说:“你过得不好。”
“嗯,不好。很不好。一切都糟透了。所有的灯都在手够不到的地方,想开灯都开不到呢。”
“别那么说。到底怎么了?”艺珊拿着手机从被窝里爬起来,踱去窗户边上。穿睡衣就这样站着还是有点冷。
秋森靠着床坐在地板上,一只脚勾着给手抱,另一只脚直着,清晨的凉风从窗户灌入脚心,贴着手机的耳朵灌入艺珊的寒气。
“就是,坐在地上的话会开不到灯。”
“站起来不就能开到了。”
“站起来。”秋森在没有思绪的时候会习惯重复上一句话。“站起来。不过真的要开灯吗。有时候想想或许是上天故意不让我把灯开起来,因为它比我更清楚我适合的是不亮的环境。”
艺珊拿出辩论场上那副唯我独尊睥睨天下的气场:“越说越悬。不就是开个灯么,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要是懒得开,我来帮你开怎么样。”
“啧啧,女王的风范又摆出来了。”
其实这种境界出来得也很快,只要有人在你背后踹你一脚,一个踉跄就能被摔在门外。
艺珊在那头悄无声息地轻笑了一下,麻烦的家伙。“最近接到一个有趣的案子,在杭州。然后老妈要我回家相亲。所以……”
秋森耷拉着眼皮低声打断了她:“相亲……萧俨呢。你们出什么问题了,哦,想起来你们刚好七年,七年之痒过不去的的确有很多。不过他怎么肯让你来。”
“昨天我们吵了一架,我有点想分,还没有正式提出来。烦了很久,还是先分开再说。但我没告诉他家里事,就连过来做案子他也没同意。不过这个案子我接定了。网上已经订好机票,今天下午的票。上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下午飞过来。到杭州以后大概会有三四天的忙,等空了我们聚一聚怎么样。”
“信息太多我不知道该回应哪一个。”秋森动了动僵掉的身子,眼神里亮起一点星光。参谋艺珊的爱情应该是一件正事,只要是正事,都必须打起所有的精神去认真应对。同时为了转移自己悲伤的情绪,她煞有其事地分析道:“萧俨那边我看你没那么容易放手,而且作为局外人我一直觉得他很适合你。人生碰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人不容易,有时候觉得当下的环境或者遇见的人很差,想努力抛下一切重新开始,但最后往往发现是自己天真,你本想寻求的东西不过是另外一种方式的难过,到头来或许还不如以前的,所以怀念的时候更难过,想起什么的时候最难过呢?觉得自己总是在浪费时间,这样的时候吧。这是我多年来的感悟,现在把最精华的东西说给你听。你在听吗?”
“听到了。可每个人的人生不一样。哲学家发现了普世的真理,难道世界上的就人都满足可以毫无遗憾地去自杀的条件?你的经验在必要的时候的确会令我受益匪浅,但是不能在我未尝试的时候阻止我享用人生。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我的特长就是包容。”被人欺负心情很纠结的时候,她就会在心里喃喃地说这句话。但只有和艺珊谈话的时候,她认为这种东西没有必要隐藏起来。年少时的秋森很尖锐,但从决定将包容列为自己的特长之一那刻起,她就谨记自己的这项特长,从而真的变得海纳百川起来。就算对面坐着的是与自己唇亡齿寒的人物,她也静如偶然下凡的菩萨,温和地扮演者观看和指点的角色。
“那好,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先挂电话了。今天必然是充满风险的一天啊。”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祝你好运。拜。”
“拜。”
艺珊换好衣服,在房间里收拾好一切,以便等会儿就可以拎包出门。她去卫生间照常洗漱,但然后坐在餐厅等还在厨房里忙活的萧俨。她从柜子里拿出杯子,泡好两杯牛奶,萧俨就端出做好的早餐与她一起吃。
风平浪静。萧俨感应了一下。那么,最好就什么事情都不要过问,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吵归吵,第二天居然可以这么若无其事的一样子,自家女王的气度也是不可限量的。萧俨在心中默默叹服。
这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艺珊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厨房就在书房的隔壁,而各自的窗户都开着,站在窗户边的她到底是没有注意到隔墙有耳这回事,还是根本就是无所畏忌地在向他宣战?艺珊不是那种没有心机的人,萧俨前不着后地点点头。她是在宣战,简洁明了地说,就是:我要去,而且告诉你我即将行动了,就看你萧俨阻止我的本事大还是我赖艺珊逃脱的本事大了!
想象之际,艺珊送给萧俨一个明媚的微笑。
萧俨眯起眼睛,宛若坐拥清风般淡然,夹了一瓣橙子到艺珊的碟里,“早餐还是要认真地吃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