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门前尽量选择了轻便的鞋子,但现在脚上这双多少还是有点跟。结果,又要顾及速度又要顾及脚下的秋森被孟铭拽着跑得很难看。不过总算赶上了,救护车还是颇有良心地等了两位一会儿。
车上,年长的护士一边检查一边赞赏说:“抢救得挺及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们还真是厉害。”
“砒霜中毒的原因吧。突然昏厥,东西挺厉害的,时间应该不长。我收集了他流出来的脏血,到时候化验一下就能知道是什么中毒了。看起来下毒者很随意啊,用这种常见的毒。”说实话秋森有点鄙视这样不精彩的杀手。
年长的护士很瘦,面色枯黄,闭上眼睛不说话简直就像被福尔马林处理过的干尸,不过好在她一直睁着眼睛,并且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看着秋森,说:“那不是我管的,所以我不知道。”不过连孟铭都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有在说这句话的状态,护士的话和说话时的表情和眼神,完全是两个意思。孟铭从心底升起对这种人这种功能的佩服。秋森不擅长应对这样的目光,低下头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撩起患者项上的吊坠,几把斧子拼在一起的坠子在掌心滚了一圈,诶,这个模型是……古罗马时代的法西斯?
急救车一路狂鸣畅通无阻地奔回医院,下车后秋森脑中还久久残留着来自“呜嘀~呜嘀”的刺激。患者被送进去洗胃,秋森和孟铭去办些必要的手续。可是秋森搜罗遍了那件西装,除了一个车钥匙什么也没发现。
孟铭突然被强行灌进神念一样扭过头,悔恨不迭地对秋森说:“车!”
秋森毫无意见地望着他。
孟铭打电话给交通系统,“喂您好,彩虹高架桥上有一辆黑色的三菱和一辆银色的迈巴赫……什么?已经拖走了?哦……好,那麻烦你们调查一下迈巴赫车主的身份,他在医院治疗需要填一些信息。……好,好,嗯。好,谢谢,那麻烦你们了。”
孟铭打完电话,直接拿起笔在表格上填起来。最后联系人一栏,孟铭停了一下,对秋森说,“你签好不好”。
“我?为什么不是你。”
孟铭解释道:“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所以好像有点不方便。”
秋森从座椅上站起来,倚在收银台,手托着腮帮饶有兴趣地看怪物一样看着孟铭,还故意眨巴好还几下眼睛,一副不信的样子。“你居然是这里的医生?”摇摇头感叹,“真是太松懈了。”心里源源不断地盘旋着对孟铭的耻笑,连食物中毒都会看成是心脏病的医生,太危险。居然当时还说可能是中暑。
孟铭低下头底气不足地说:“可能看起来不像,不过确实是。”
回过神来的秋森发现孟铭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笑容,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好在一旁的小护士适时地点了点头,表示认识孟铭医生。
在这种自己制造的尴尬气氛下,又看在孟铭曾累死累活地为患者做过心肺复苏又把人背下桥的份上,秋森妥协地签上了自己名字。不过公平起见,孟铭垫付了所有费用。
办完事的两人各自若有所失地坐在医院大厅的沙发上。对于秋森来说,四点了,另一个城区医院的面试与她已经毫无干系。她又一次与工作失之交臂。对于孟铭来说,他再一次爽约。上一次因为临时有手术安排而错过,这一次又……下次去的话,他们会直接用酒精把他灌死!
“你接下来有计划吗?”孟铭问。
秋森摇头。
“那一起吃饭?“
点头。“不过”,秋森说,“还有件事要做,差点忘了”。
刚才交了一份浸着血的纸巾给化验室,不过还留着一份。秋森从包里掏出剩余的血色纸巾,塞进黑色西装里。然后……“麻烦这位护士小姐转交给331房间的A病人。”
孟铭说:“唉,这么做会不会太多事。”
秋森答道:“也可能是省事。敌对双方难以预测的情况下,好处就便宜给咱家患者吧。说什么也是经过我手的,祝他好运喽。”
孟铭站起来说:“那么,我去取车,你在这里等我。”
秋森歪着头机械地朝他挥挥手以示告别。
半个小时后孟铭打电话让她出来。她坐上车,开始重新整理分析自己今天的行为。救人是必须的,这或许是不可抗力,也许也是上天的捉弄。不过为什么救了人之后会跟到医院呢,当时在高架桥下就该打个车去应聘啊,那样或许还赶得及。就算是被拖孟铭拖到医院的,怎么会那么大意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不是主动揽责任吗。万一患者有个三长两短找上门了,吃亏的不就是她吗?救了人还搭上自己?这位在开车的医生同志,看起来稀里糊涂的,不过底子里却精明的很呢。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个金钟罩的?
孟铭开车的时候一言未发,神情严肃得像个老司机,但某刻从镜子里看见秋森一幅阴险的复仇者的笑容,顿时噤若寒蝉,那方向盘的手都僵硬了,冒出了咸汗。
他们在一家很清水的Café前停了下来,稍微吃了点东西,孟铭带着秋森去楼上。
“没想到别有洞天啊。居然有这么空阔的场地。”秋森对眼前的深蓝Pub感叹道。格调优雅,声音轻灵,灯光干净而魅惑,约会圣地。像沉浸在海底一样。
他们在海洋深处坐下来,服务员上前询问。
“芝华士加绿茶和苏打。”
“……”一愣之后,秋森说,“我第一次来酒吧,对酒不了解”。
服务员很贴心地送上了酒单。秋森翻来翻去,看到了长岛冰茶,然后就说:“这个。”服务员俯下身子,挺拔细腻的鼻子上眯着眼睛,看了秋森所指的名字,在单子上记下来。目送服务员离去,秋森回味着他精致的鼻子想起奶脂之类的东西。
酒端上来的时候,孟铭好笑地看着秋森面前那一杯,说:“我提醒你,长岛冰茶不是茶。看来没有给你点建议是我太放心了。这个是很烈的酒。”
秋森一本正经地对比了孟铭面前的那杯绿茶芝华士,说:“不都一样么,都是自欺欺人的酒罢了。你也只是用绿茶来调配道骨仙风而已。而我,谁说我要喝酒?摆一杯名字而已。”
“名字?”
“长岛冰茶嘛,很久以前看过一本书,书里详细地介绍过各种酒吧里会遇见的酒。可是到现在全都印象不深刻了,时间太长了,大概有六七年时间。只有长岛冰茶还记得它的名字。刚才看见有这种酒就点了。的确是口味比较刺激的酒,但是第一次进酒吧一定要找感觉,看来看去都是它最合适。这种酒有书的引导,高卢女郎和日本男人纠缠又淡漠的《广岛之恋》。在我的理解,长岛,是长崎和广岛,那种刺鼻的萧索的味道,满天的尘沙,晦涩的空气与人情。一个杯子可以浓缩进一个时代。所以这个名字,摆起来就是一种气氛。”
孟铭十指交叉身体向后往沙发上靠:“哼,乱来。长岛冰茶它起源于冰岛,盛行于花旗禁酒令期间,和日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看过的书没必要什么都记得,欣赏毕加索的画展也不一定要了解他的创作意图。人说的真实不是真实,源于心底的相信才是真正的真实。这就是为什么我看完了一整本书只记得长岛冰茶的原因。”
孟铭回报以戏剧化的“呵呵”的两声笑。
秋森僵硬地挤出笑容回应,盛传会用无比标准的音发出“呵呵”的男人内在性情都比较庸懦。
“我叫孟铭,孟子的孟,铭记的铭。”
“秋森,秋天的秋,森林的森。”
“秋姓啊,这种姓很少见。居然能姓到写起来好看发音又好听的姓,真是幸运。秋天的森林,是这样的意思吗?”
“可以这样理解。但如果这么组词解释的话,你不就是铭记孟子的意思?”
“差不多。”孟铭啜了一口芝华士,烈酒的灼烧混着绿茶的柔软,麻麻的苏打水,今晚,芝华士的每种味道前所未有的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孟铭说:“你不喝吗?”
“不是说过只是点个名字吗?”其实秋森是害怕,喝酒这种事情在印象中总是伴随着各种乱子。尤其是和刚知道名字的年轻男人在一起,怎么说都得严加戒备。
孟铭伸过手把长岛冰茶往秋森面前推了推:“难道不想尝尝认识了多年的名字吗?试试吧。你们女人都说自己不会喝酒。据我的经验看,其实喝起来十有八九都比男人厉害。”
这话让秋森听得微恙,这个男人劝酒还是挺有手段的。想要谁达到什么效果,就按理想中的样子表扬眼前的谁,让其产生努力去证明自己就是被赞美的那种人。秋森的直觉告诉她对方正在有意识地用这种方式诱导她。
她想了想说:“想要我喝也可以。边谈边喝吧。”她现在感觉跟危险系数比起来,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兴趣系数出于略微的优势。然后端起酒杯沾了沾唇,有点刺激,纯度很高的酒精,和医院消毒水差不多的味道。这样算是表示出可以聊天的诚意,不过其实一滴未入口中。
孟铭很绅士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咧着嘴说:“要真心话。”
秋森:你先说。
孟铭:说什么。
秋森:你是什么科室的医生?
孟铭:妇科。
有点吃惊,她端起长岛冰茶抿了一口来无言地彰显对孟铭给出的答案的难以消受。
孟铭:所以对于中毒啊什么的很迟钝。西医就是这点不好,分得太细,学得太专,以至于遇到紧急情况总是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哪里,只能等救护车来。
秋森:看来你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很介意。
孟铭:当然要辩解一下,否则大家都会认为西医是庸医的。这只是医院和教育体制的问题。说实话太冤了。
秋森:可是重点应该放在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一个男人会进妇科。那种天天面对女人毛病的工作,你居然可以忍受下来?
孟铭: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了有份安稳的工作,就算是妇产科也愿意进。何况选专业的时候这个科室最吃香。甚至不能叫冤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类的话。
秋森:真伟大。
孟铭:你呢,是中医?当时问你你又说不是。
秋森: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所以不能说真正意义上的医生。今天本来要去应聘,说不定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世事难料,路上遇到这种情况。
孟铭:哦……不管怎么说,今天要谢谢你。遇见你是他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孟铭端起酒杯,朝秋森轻浮晃荡了一下,算为了感谢而进酒,然后顾自咽下一大口。
秋森一直在找寻声音传来的地方,就在刚才孟铭的酒杯上,她找到了。她转过身去,果然看见了一大排编钟,几个人悠闲而默契地轻敲着,旁边配上三角铁,碰铃,埙,扬琴,柳琴。光线和声乐把这个酒吧的营造得好像小时候西游记里的龙王水晶宫一样。
孟铭:哼,不错吧。我刚认识这里的时候曾好长时间烂醉在这里。好像这间酒吧并不想让风尘仆仆的过客一次性灌下多少吨酒,而是教人寄愁。各人带着清晰的愁来,然后又累赘一身乱糟糟的愁回去。愁越多,越杂,这吧就越深,时间就越缓。什么叫做靡靡之音?或许就是这里——深蓝。”
秋森:你酗酒。
孟铭:嗯。(他顿了顿,觉得陌生人的话说也没关系)女朋友突然闹起来……前所未有的空洞感。怕守不住她。我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真的这一天会来;我以为这一天在很远很远的未来,没想到我快把未来用完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任事情发展……我没用。
孟铭把被子里剩余的酒液一口气吮尽。本想再要一点,被秋森拦住了。
“时间不早了,略坐坐就回去吧。送你一句话,事到万难须放胆,宜于两可莫粗心。今天就到这里吧,酒只能当饮料喝,可不是任何事情的良药。”
两个默默地对坐了一小会,秋森满满一杯长岛冰茶始终未动。后来孟铭说,互相留个电话吧,万一医院那边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方便联系。于是两人又交换了号码。
八点钟在Café门口告别。再见,一个说。再也不见,另一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