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在泥土中生长的头发
第五章:在泥土中生长的头发

连续三个夜晚的加班让周晖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周晖已经是困得睁不开眼了。线索,似乎从那支口红中断了,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口红上,居然没有一个人的指纹。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昏暗的路灯照在干枯的树枝上,这小街清冷得像太平间。偶尔几个拖家带口提着蛇皮袋的农民工匆匆路过,他才想起来,是该过年了。自从参加了工作,周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他出生在九州最北端的那个小镇,全九州年味儿最浓的地方。每年冬天山林封山后,他那当伐木工人的父亲总会带回来一扇猪肉和一壶最烈的烧刀子。当母亲从菜坛里拿出腌渍好的酸菜开始包饺子,当卖鞭炮的老王头还是走街串巷,当大红的窗花贴在布满冰花的窗子上,当他和弟妹都换上了新棉袄,他知道,就要过年了。有一次他在除夕夜偷喝了一口父亲的酒,醉得直说胡话,还模仿电视里的人打醉拳,逗得全家大笑。直到现在他都在怀念那个并不富裕却温暖的家。前些天母亲来电话说今年的收成特别好,家里也存了不少钱,让他别挂心。他听着心里有些酸酸的。周晖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突然他听到远处一阵鸣笛声传来,回头看到麦娟娟开着她那辆Smart向他驶来。她戴着黑色的墨镜,摇下车窗对周晖笑道:“嘿,累了吧。一起吃饭去吧。”周晖连忙把烟掐了,摇头道:“不去了,困死我了,王队这是要人命啊。”麦娟娟盯了他一会儿道:“不让你抽烟你又抽烟,找打是吧。我说周晖,你每天是不是不找着我骂你几句你心里就不舒坦。”周晖嘿嘿地笑道:“我的大小姐,我这不是解解乏呢。”麦娟娟哼了一声道:“油嘴滑舌。”周晖笑道:“别说,每天让你骂两句,我那心里还真美滋滋的。”麦娟娟啐了他一口,道:“不理你了,我找别人去。”周晖疑惑道:“找谁呀。”麦娟娟得意道:“那天在我舅舅家的宴会上碰到一个小帅哥,穿着一身黑风衣坐在那喝着瓶苏打水,太酷了。”周晖撇撇嘴道:“怕你只是远远的看着人家吧,除了我谁会……”话没说完,麦娟娟摘下墨镜瞪着周晖道:“死姓周的,你给我等着!”说罢,扬长而去。周晖苦笑着,继续向前走。路过一个垃圾桶,他把剩下的半盒香烟全扔了进去。

路过那个名叫深蓝的酒吧,周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突然惦念起那个少年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感觉到在那少年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或者,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谁没有故事呢?周晖看着路旁一栋栋老式公寓里亮着灯窗口,每个窗口里都有一个故事。这样的无星无月的夜空下,无数个故事在阳台晾晒这的衣服间,厨房的泡菜坛间,没来及洗刷的碗筷间缓缓流淌。周晖想起儿时父亲吹的口琴,告诉我那故事,longlongago…他不知不觉地又走进了那间酒吧。柔和的灯光下,歌手又一次地演唱着那首《有没有人曾告诉你》。周晖突然觉得很是忧伤,他自嘲自己又开始感性了。的确。夜晚是每个人最感性的时候。他点了一杯啤酒,坐在吧台前,看着身姿妙曼的女郎那修长的腿和黑色的丝袜。周晖的心里突然燃起一种冲动,他好想要把这个世界一切柔弱的,需要疼爱的生物都揽进怀里。他醉了。他闭上眼,又想起那幽深的楼道,事实上,周晖是个很脆弱,很害怕孤独的人,可是他不得不选择孤独。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看了一眼,略含醉意地挂了电话。此刻的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可是电话那一头的人实在是倔强,没过十几秒,周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不耐烦地挂掉电话,又要了一杯啤酒。等到半分钟后,电话又响了,周晖无奈,接起电话道:“喂,找谁?”那边是一个略低沉的男声,他幽幽道:“周晖,是我。还记得那天深蓝酒吧的停车场吗?”周晖的心脏突然颤了一下,他手一松,手机掉在了地上,他急忙捡起手机,正声道:“是你……”电话那边的人对周晖这样的表现似乎并不觉得吃惊,他缓缓道:“我看到了你在深蓝,我现在在停车场,你五分钟之内赶来。”说罢就挂了电话。周晖匆匆结了帐,向停车场走去。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之于这样一个少年,周晖竟是如此的不可抗拒。他甚至能感觉到,如果他现在要他去跳河,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立刻扎进那冰冷的水底。

林天一伏在方向盘上,后视镜上挂着的风铃在夜色中摇晃。他依旧穿着黑色的风衣,黑色的靴子,戴着黑色的墨镜,头发像是染过的一样漆黑,剪着齐刘海,脸色苍白。看得出来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车内打扫得一尘不染,车载香水是他喜欢的牌子,闻起来淡淡的,虚虚的。这辆保时PanameraTurboS还是2011年刚上市的时候父亲送他的生日礼物。林天一开始并不喜欢开车,但是现在,他觉得车才更像自己的家。他喜欢开着车在夜色里四处乱逛,看看那些路人羡慕的目光,看看那些站街小姐向自己投来的秋波,看看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当然,他自己也是一个流离失所的人。后备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两个皮箱,里面是他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必备的用品,后座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整理箱,里面都是他的书。林天一读的书很奇怪,基本都是繁体竖排版的,要么就是一些《精神分析引论》、《疯颠与文明》之类的书,开口是癔症的解析,闭口是人类观念史的发展,天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思考着什么。林天一生平最讨厌诗人,他觉得那些留着小胡子或者长相猥琐的小白脸在那里酸溜溜地呼喊着:“啊!我的心,我的女神,我梦中的仙湖!”样子十分恶心。当然,他很得意,那些人用长篇大论才能表达清楚的情绪,他用五十六个字就能说完。班里文艺文员经常央求林天一帮忙写一些稿子,此时,他总是把头转向窗外,淡淡道:“说过几次了,我的兴趣根本不在文学。”说罢,扣下手中的书,开始闭目养神。久而久之,没有一个人再去接近他,人人都觉得林天一冷的像块冰。深蓝酒吧的停车场是新开辟出来的一块空地,四周都很空旷,零零散散的停着几辆车。林天一看看手表,已经过去三分半钟了,他有些绝望,开始发动汽车,也许那个叫周晖的治安不会来了。在第四分五十七秒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周晖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他从里面打开车门,对周晖道:“进来吧。”周晖迟疑了一下,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他似乎是一路奔跑来的,林天一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周晖拿来一饮而尽。喝完水,他抹着嘴道:“什么事?”林天一玩弄着左手戴着的一串佛珠道:“我叫林天一,双木林,‘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天一。”周晖愣愣的看着他,林天一笑了一下道:“没文化。”周晖不好意思道:“粗人,还是理科生。”林天一没理睬他,把车径直开出了停车场,驶向公路。周晖有些警觉了,问道:“去哪儿。”林天一道:“你家,把地址给我。”周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道:“去我家做什么?”林天一道:“我给你一年的房钱,我要住到你家。”周晖噎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道:“我家只有一张床。”林天一冷笑了一下道:“大不了我背对着你睡,这样你不吃亏。”周晖道:“好吧,你往西一直走。”林天一忽然急刹车,他摘下墨镜,那双柔媚的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晖道:“西是哪里?”周晖彻底傻了。他反问:“那你知道我们现在往哪个方向走吗?”林天一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道:“往前走。”周晖差点没忍住乐了出来,他又问:“没关系。到了白天的时候看太阳就会知道西是哪里了。”林天一又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只知道太阳在头顶上。”周晖真想撞块豆腐死了算了。

总算是七拐八拐的找到了周晖租住的小区,还好林天一没有抱怨小区太破,停车场太乱,他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个大少爷会很难伺候。而这一次,周晖再也没有对那幽暗的楼道感到恐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林天一和他一起走,虽然他并不确定这个会不会比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女人更危险,但起码到现在他还没有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反而还很大方的塞给他一张一万块的信用卡,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周晖现在提着两个笨重的皮箱,脖子上还挂着林天一的PRADA背包,他不知道包里放着什么,竟然会这样沉重,他累的满头大汗。而林天一只搬着个整理箱,明显轻松很多。在周晖眼里,林天一似乎更像那个应该趾高气昂的房东。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腾腾走到了周晖家门口。他气喘吁吁地放下皮箱,掏出钥匙开门。打开电灯,周晖看到林天一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他略带抱歉的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是男人,我想你理解。”林天一没说什么话,径直走到了周晖的书桌前,把他那些黄色杂志和故事会一股脑儿地扔到了地下,周晖有些恼火,这可是自己的精神支柱。但是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只好忍住,走向浴室去放洗澡水。李天一打开整理箱,开始把自己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到书柜上。周晖走出浴室时,他的眼睛有点晕。他看到书柜上的书似乎有点眼熟,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排列着,似乎很像,彩虹。没错就是彩虹,林天一总是把颜色相近的,同一个出版社的书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排列着,据后来周晖回忆,自林天一后,他再没有见到第二个男人能够如此的干净细致。林天一看了他一眼,道:“转过身去。”周晖茫然的看着他,林天一有些恼了,提高了声音道:“转过去。”周晖只好背过身。过了一会儿,林天一说道:“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周晖一回头,差点瘫软在地上。他看到林天一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画着棕色小熊的睡衣站在他面前,而他的发型竟然是蘑菇头。周晖觉得很崩溃。林天一看都不看他一眼,从皮箱中拿出一双棕色的画着小熊的人字拖鞋换上,向浴室走去。“等等。”周晖叫道:“那热水是我放好的。”林天一回到看着他道:“哦,谢谢了。周晖上前拉住他的睡衣道:“我是说,应该我先洗澡。你知道这公寓的热水很不稳定。”林天一眯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道:“你长得这么丑,洗澡不洗澡无所谓了。”说罢走进浴室,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周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打开电脑,无聊地看着视频,他很喜欢那个叫龙泽罗拉的霓虹女星。突然,电脑屏幕变成了雪花点,接着一闪,电脑黑屏了。周晖满脸茫然地看着电脑,此时,电脑里渐渐地显现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像,当然,不是龙泽罗拉。那个女人梳着卷发,眼神空洞,她穿着紫色的职业装,上面沾满了血迹。几缕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让周晖看不清她的全貌,但是周晖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沈文京。他瘫坐在电脑前,双腿一直发抖。沈文京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她缓缓地张开口,嘴角渗出血来。她伸出苍白的手,一个嘶哑的男声传来,那声音像是机器般缓慢而单调地重复着:“看看我的背后,看看我的背后。看看我的背后,”突然,她怪叫着,周晖看到她的眼珠掉了下来。“妈呀!”周晖大叫道,他带着哭腔地起身向房间外冲去,在房间门口,他重重地撞在了林天一身上。林天一被这突然而来的冲击也吓了一跳,他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而周晖也趴着摔倒在了他旁边。林天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睡衣,冷冷道:“你有病。”周晖抹了把鼻涕,呆滞了。他指了指电脑,捂着嘴哭着。林天一走到电脑前,摁下开机键,电脑正常的运行了,视频还在播放着,只是,里面的男女主角的衣服都没有显示出来。林天一瞪了周晖一眼道:“屌丝。”周晖傻愣愣地坐在地板上,哭笑不得。他看见林天一拿了书架上的一本书躺到了床上,他背对了着周晖。过了半晌,周晖才从地上爬起来。他颤颤巍巍地冲了个凉水澡,然后哆哆嗦嗦地躺到了林天一身边。“只有一条被子。”周晖道。林天一不理他,周晖又小声问道:“怎么办?”林天一道:“横着盖。”说罢,合上书,始终给周晖一个削瘦的背影。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周晖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小小的哭声。他有点害怕,向林天一这边靠了靠,那哭声戛然而止了。因为太累了,周晖很快就睡着了。在梦中,他又来到了北郊公墓。那是一颗枯死的大树下,四周都是大雾。周晖看到一个身影在大雾中向他走来。脚下的泥土软软的,黏黏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泥土中涌动。突然,周晖感到脚脖子上一阵发痒,他低头看,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下。一缕缕沾着血迹的头发正在缠住他的脚脖子,他俯下身,撕扯着那些头发,但是他们似乎是有生命的,根本撕扯不断。头发越来越多,那亚麻色的,女人的头发缠住了他的小腿,缠住了他的大腿,缠住了他的腰,缠住了他的脑袋,一股血腥味儿冲击着他的鼻孔。他想大声呼救,可是很快那头发就伸进了他的嘴里,蔓延进了他的眼眶。那头发很是有力。缠住了他的喉咙,缠断了他的手脚,缠碎了他的五脏。他倒在地上,。这时候,那个身影逼到了他的面前,扯碎了那些头发,撕扯开了他的肚皮,他看到,那正是满脸是血的沈文京,身后跟着一个没有头颅的女童,而女童的躯干后面,一颗鲜鲜的,嫩嫩的头颅正在跳动,砰,砰,砰……周晖猛地惊醒,他睁开眼看到,几缕阳光从窗帘后透了出来、自己的额头上满是冷汗。身边的林天一还在安稳地睡着,而自己,竟然手脚并用地缠在林天一身上,把林天一死死地搂在了怀里。他急忙缩回手脚,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八点二十分。他急匆匆地下了床,突然接到了麦娟娟的电话,她兴奋的对周晖道:“王队发话了,今儿他要去开会,咱们放假一上午。”周晖松了口气。挂掉电话,他坐在床上,挠着头蓬乱的头发。他回头看看林天一,突然,他俯下身去在林天一的唇上摸了一下,他抬手看看,没有唇膏。他一直以为林天一的嘴唇有些太鲜红了,甚至比女孩子的还要红。他一直以为林天一有些变态,用了口红,原来他是天生的樱唇。口红,周晖突然想到了这个东西。在沈文京的案发现场,有一支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的口红。口红,他隐隐的感到一阵不对劲。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买了一支新口红,然后去杀人,还把它遗留在现场。他觉得,沈文京的死一定不是王队他们想的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故事。他还有一个预感,林天一和这个案件,肯定逃不了关系。

打赏投票 书评
自动订阅下一章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