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解释春风无线恨
第二十六章 解释春风无线恨

四方皆寂。

丁姬轻轻松松地放下手,黑丝云袖上绣着的紫色蝴蝶翩然欲飞。她看到梵晨呆滞的表情,置之不理地一笑。

除了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梵晨,没有一个人移动。戛然而止的死寂,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不再哀鸣的鸟雀,只余下沉重的呼吸。

丁姬是有些名声的魅惑妖姬,斩湖的野心和对蝶匙的渴求更是有目共睹。最多,不过是心里暗暗埋怨她的鲁莽专断。只是转念之间众人亦把自己的势力放置于长湖的处境中去思考,然后发现丁姬之法虽然绝了后路,亦可谓合理适当。

呆怔片刻,就有一位同有“远知”蝶契的泉池妖族围观者小心翼翼地探出蝶力,然后颤声说:“是死了。”

他的上司盯了他一眼,马上说道:“快查!有没有蝶力暗流?”

众人暗暗关注那个闭目凝神的妖族,同时注视着向蝶匙走去的梵晨。嗯……越林期的低级魂族,看来是以前认识蝶匙的?让她做个问路石好了。

梵晨在很远的地方就感知到了丁姬,她并不惊讶,其实她早就知道来的会是丁姬。既然斩湖不曾来,那么必然是丁姬来。

当年初次和斩湖一起回到长湖的根据地,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丁姬。那是让人震撼和向往、不可抗拒的美丽。她对丁姬说:“你好。”然后顿一顿,思索着说:“嗯……打扰了啊……”

丁姬笑着和她对行一礼,说:“没有没有,梵晨姐姐,很高兴见到你。”

“……对啊,”梵晨苦笑着回答说:“我比你大啊……感觉真古怪诶。”

在以往的四千年里,梵晨几乎不曾和丁姬单独相处过,毕竟,尴尬嘛。梵晨并非没有猜想过丁姬与斩湖的关系,然而她信任斩湖,也相信丁姬。

梵晨从未问过斩湖关于丁姬的任何事,想来问了,斩湖也不会说。但她听闻过丁姬的故事,是丁姬对她粗略说过。

那一次是他们四个人到山里去游玩,晚间斩湖和天畅一间,她和丁姬一间。她从浴室里出来,看到丁姬背对而坐,长发如瀑。

“丁姬,”她说,“我睡了啊?”

“好好。”丁姬说。

梵晨转身把衣服挂在钩上,摸摸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说:“你的梳子借给我一下吧。”

丁姬回过身把梳子递给她,梵晨抬起头看到披散着的头发的丁姬,有点发楞。 “你是丁姬……吧?”她不确信地问道,收回了手。

丁姬晃晃头,面孔晦暗身姿妩媚,把梳子甩给她:“是我。”

“喔……天呐,”梵晨差点没接住,手忙脚乱地握紧了梳子的一角,犹豫着说:“……你……真会化妆啊。”

丁姬干脆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撩一撩长发伸了个懒腰说:“那是因为,斩湖太不会装了。“

梵晨说“化妆“,她说“装“。梵晨细细咀嚼此中差别,想着丁姬真是迷雾一样扑朔迷离的女人,永远不能被看透。她喃喃着,自问道:“你为什么要帮他装呢?“

丁姬听见了,转头凝视着她,忽然笑起来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梵晨意识到自己的不慎,扭头避开丁姬的目光,看着窗外说:“抱歉呐,你不愿意说啊,我再也不会问。“

丁姬偏偏头,也看向窗外若隐若现的乌云说:“其实不算什么。我……嗯……我们家出了点小事情,斩湖帮了我一点忙。”

梵晨心里想一点小事情你就把自个儿卖了,还卖的心甘情愿,卖了这么多年——谁信啊!不过还是不要再问的好,方才的脱口而出已经让她不快了吧。

丁姬转头看着梵晨似笑非笑的表情,默默片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浅浅叹一口气,不见丝毫失落感伤,硬邦邦地说道:“出了点事死了些人,我离家出走了,然后就遇到了斩湖。”她自己仰一仰头,似在回忆,然后说:“好像真的就是这些。”

梵晨不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丁姬默默回味着自己的总结,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再次强调说:“真的就是这些。”

房间里气氛有点沉闷,梵晨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自己的头发,有点后悔找丁姬借梳子了。

所谓好男人——就是在该救急的时候出现。听到门外传来斩湖的声音:“丁姬,阿晨,睡了么?你们房间有没有多的茶杯……”时,梵晨长长地松了口气,几乎是雀跃着说:“有有有!”

斩湖惊愕地看着莫名兴奋的梵晨抱着三个茶杯往他怀里一墩,然后开心地大笑。他咧咧嘴,拎起其中一个,无不幽怨地说:“阿晨啊……”

“怎么啦?怎么啦?”

“我是要个茶杯……这个……是花瓶吧……”

梵晨后来想着这些事儿,把零零碎碎的片段串成真实,慢慢发现自己开始敬重丁姬。她知道她做不到像丁姬那样,靠着自己从那样的浓厚阴影里行走出来。因为她也曾经深陷类似的绝境,而在那样的绝境里,她最先想到的是死亡。

梵晨对于丁姬和斩湖真正的理解和认可始于此,因为她意识到,斩湖之于丁姬,便是亦瑾之于她。甚至,他们相倚相生,共患难也共富贵,就这一点而言,比起她与亦瑾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她开始懂得丁姬的胭脂底下掩藏的大爱,懂得丁姬对于她和斩湖的包容和祝福,懂得丁姬孜孜追求的那些安宁美好的时刻。

梵晨并不是个狠辣的人。相反,她一直温良如林中清溪,汩汩而流。但梵晨一直赞赏丁姬的杀伐果决,因为她觉得那是真正的丁姬。在丁姬下令的时候,叱咤风云的时候,她看到丁姬的眼角眉梢闪动着坚毅的骄傲的光芒。

丁姬应该是为自己骄傲的。所以梵晨也为她骄傲。

只是这一次,当梵晨亲身体会了这骄傲时,她品尝到了在这胜利之下的人们心中极度的痛苦绝望。

她跟着长湖的小队一路疾速行来,离得很远就用“远知”找到了花莳。她看着花莳踏出,看着丁姬站起。她很着急,只是不能够再快了。

她试图穿过人群的时候,断断续续听到了丁姬在说的话,也隐隐约约猜到了丁姬要做的事。梵晨希望自己能阻止她,可是这希望里也有小小的一点绝望。

谁能阻止丁姬呢。

于是在丁姬袖上的紫蝶临风飞舞的时候,这绝望最终还是膨胀起来,毁掉了一切。

花莳死了。

梵晨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可是却没有办法哭出来。终于,终于还是结束了。第九次转生,第一次失败。九千年辛劳奔走,日夜悬心,愧疚痛悔,疲惫失落,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吧。亦瑾姐姐诶,真的没法完成了啊。

——蠢货!在自己心里,梵晨第一次骂人。

——杀了她啊?好啊,杀了她反正你们也要陪葬。真是的,我们忙活这么久,为了谁啊。要不是亦瑾嘱托,谁乐意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功夫。

——自作自受,蠢货!梵晨又重复了一遍,向花莳走了过去。

她怀着无尽的悔恨,愤怒,痛心和无奈慢慢走上前去。

她悔恨自己不曾早点来,悔恨自己在莫名其妙的小路上思念莫名其妙的人花了太多的时间,悔恨自己一开始怕被发现而不肯使用“远知”来尽快寻到花莳。

她愤怒着一切可以愤怒的,她的愤怒灼热甚至滚烫,她想烧死很多人。比如十五年前胆敢泄密的奸人,比如擅自离开蝶匙至今不知所踪的寻霂,比如这些乌七八糟的蒙昧无知的贪婪者,甚至比如丁姬。

她还觉得悲伤怀念,觉得疲累无力,觉得荒唐可笑。

这些情绪都如山岳般沉重,压的梵晨很累很累,就像用自己在土豆饼上刷调料的刷子在身上刷满了油渍和污垢,让她走的极慢极重。

只是再慢再迟缓,终究有走到的一天。可梵晨始终没有走到花莳身边。

在离花莳一步远的地方,梵晨蓦然停下了脚步。

然后她凝目注视了花莳一眼,然后她抬起头看了丁姬一眼,然后她环视了四周一眼。

看了三眼之后,她生生把方向折了过来,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样,径直远离花莳,向长湖,路过丁姬身旁,穿过长湖的区域,消失在人群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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