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第二十三章 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一零七号,向上传递,蝶匙进入炼狱长湖区域边界。”

“明白。二四六号,向上传递,蝶匙进入炼狱长湖区域边界。”

“明白。一五二号……”

来的人极多,互相消息传递,小半个时辰内竟已聚集了近百人。而且又要给九道分别划分区域,因而这“铸空”蝶契形成的屏障范围也极大,囊括了周边的民居旷野,树木矮山。

蝶匙只有一个,力量亦只有一份,能否均分还是个未知数。更何况无论是哪一家得到了这份令人眼红的巨大力量,都不愿意也不可能与其它势力分享。

因此,相比于看起来毫无反抗能力的柔弱蝶匙,反而是其他力量的虎视眈眈显得更有威胁。

在方才的时间里,蝶匙相继经过了灵渊和泉池的区域,可是没有一方妄动。第一个按捺不住的,必然是众矢之的。

因此除非结盟,否则他们就只能传递消息和静待别人的耐心耗尽——反正蝶匙插翅难逃。

长湖的人有些懊恼。

现在才过去小半个时辰,蝶匙除了四处试探之外也并无异动,还远远没到各方耐心的底线,不会有人出手。看蝶匙现在的动向,似乎已经发现被围困的事实,也聪明地没有直接往外跑,只是到处探寻想找条出路,又好像在等什么人。只是情报里并不曾提到,在发现蝶匙气息之后还发现了什么与她有关的人。

按她现在转悠的速度,估计片刻后就会离开长湖能控制的区域。

唉——运气也好也不好。此处的首领丁姬这么想着。

要说光凭长湖现在在这里的力量,连泉池妖族一个大部族来的一半都不及,若是蝶匙真的自投罗网,那也必然保不住。虽说这里的都是斩湖的死士,可毕竟也不想把命搭在毫无意义的地方。

斩湖说的增援怎么还不来?丁姬一边“嗯嗯”着答复了二五九号传上来的消息,一边百无聊赖地把一颗小石头一丢一丢的。

丁姬是个妖冶的女人,从她妩媚的眼角上勾勒的浓浓紫色眼影一直到她裹着紧紧的黑色皮裤的长腿,无一不散发出强烈的魅惑气味。

她身姿舒展,一举一动间显露出曼妙身材和姣好面容,像只美艳却剧毒的蜘蛛。

丁姬是斩湖最老的属下,早在斩湖与梵晨相识之前就已经为他出力。那个时候,长湖还只是一个小村落里的一小股力量,数千年摔摔打打,现在也成了炼狱排得上号说得了话的一方巨擘。

丁姬原来叫丁香,曾经也是个小声说话本分做事的平凡女孩。丁香小时候很喜欢自己的妈妈,因为妈妈对她好,也因为她的父亲实在不能算是个父亲。

丁香有个姐姐叫萤火,有个妹妹没有名字。丁香的父亲是个农民。丁香的家庭需要男丁。

萤火出生的时候尚且得了父亲一丝温暖,到了丁香,她的父亲来看了一眼,扔下一句话就转头出了门买酒喝:“又是个小贱人。”

自从丁姬慢慢长大,她记忆里的父亲除了鞭打着她们和他一起下地干活以外就是成夜寻欢买醉,再未碰母亲一下。那一次有了妹妹,是父亲烂醉着被人架回家,几乎是强暴似的要了母亲。

后来母亲怀孕,父亲好像有了一丝希望,干活比原先卖力了,也知道回家照顾照顾。那一年是丁姬生命里对于父亲最后也是唯一的温暖印像。

妹妹出生那年,萤火十四岁,丁香八岁。

丁香看见了父亲等待时的激动和希冀,也看到了他迫不及待冲进产房之后的铁青脸色和绝望眼神。

他默默地瞪视了在床上喘息的母亲和那个浑身血污的小小婴儿,眼神扫过一旁瑟缩着的萤火和丁香。

父亲说:“家里没有米了。”

片刻沉默之后,他忽然劈手一把从母亲怀里夺过婴儿,拎着她瘦弱细小的小腿奔出房门。

母亲尖叫起来,挣扎半天却下不了床。丁香忽然站起来拉着姐姐说:“我们快去!我们快去!”她吓得浑身颤抖,使劲拉扯姐姐。

萤火没有动。她的声音干涩而喑哑,转头看着尖叫着的母亲狠狠地吼道:“闭嘴!”

尖叫声戛然而止,母亲虚弱而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丁香愣住了,可她想着妹妹,只好先自己跑出房门。

晚了。即便来得及,八岁的丁香又怎么阻止她的父亲。她找到他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河边,扬臂,甩手,“噗通”。

丁香愣怔地盯着河里溅起的水花,想着那是我的小妹妹啊,她还没有名字,也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以后想要纪念她,拿什么好呢。她这个人,就这么轻易地从世界上被抹去了啊,只有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小小水花是她曾经存在过的印记。

丁姬后来想,她今天能走到这一步,全是拜那一天的水花所赐。

父亲带着阴鸷的眼神从她身边走过之后好久,她才踉跄着回了家——那还能称之为家吗。

父亲并不在,想是去了酒馆。丁香失魂落魄地进了母亲的房屋,母亲已经死了,身下大滩大滩的血污,姐姐不在。丁香好像失去了害怕的感觉,第一个念头是去打点水把被单洗了。她提着桶挪到井边,把桶放了下去,砸到了一个东西上。

她十四岁的姐姐萤火死在井里。

丁香把桶提起来,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是没法把姐姐捞上来的,于是就走出家门,到山上去打水。

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推开门发现父亲在院子里,母亲和姐姐的尸体并排躺在地上,用那张床单裹着,父亲正拿着一个酒瓶子疯疯癫癫地大声唱歌。

看来不用洗了?她想着,把木桶搁下。

父亲回过头看到了她,忽然就沉默了。丁香和他对视良久良久,觉得饿了,于是自顾自往房子里走。他忽然叫道:“香儿,回来!”

丁香的脚步顿住了。她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八年来从未从这个男人嘴里叫出来过,她从来只以为他并不知道她有名字。

然而只是这么一叫,她就觉得玷辱。

“干什么?”她说。

“过来。”他说。

“我饿了。”她说。

“爹这儿有馍。”他说,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向她招手。

她本来不愿意去,可他第一次自称是她的爹。丁香其实渴望着这一刻太多年了。可是现在这最温暖的,也成了最恶心的。而且,她实在饿了,所以走过去接过了纸包。

他坐下,示意她也坐下。他喝了一口酒,开始讲一些事情。

那个晚上父亲所说的每一个字,丁姬至今都记得。

丁香和父亲对着坐在凉风习习的院子里,他们中间是母亲和姐姐的盖着被单的尸体,那样惨白,像是一道永不可弥补的深深裂痕,划在丁香小小的残破的心上。

他说,家里艰难。他说,炼狱乱的很,税收全凭长官心意。他说,家里除了几分薄田再无旁的收入。他说,炼狱其实根本不适合耕种,但他们这样没本事的都只能种地,每年的粮食八九成都得用来缴税。他说,你们怎么知道,养家的苦。

他喝一口酒,说我想要个儿子啊。他说我老了,我的家业虽说没几个钱,但也要人继承下去啊。他说你不知道男孩子能干多少活儿吧,村东头那家和萤火一样大的那孩子能顶半个家了啊。他说咱炼狱起名儿不兴带姓,可咱家都姓穆啊我想把这姓儿传下去啊。

他蹲起来摸摸萤火的脸颊,那脸颊浮肿而苍白。他说萤火小时候可爱极了。他说可是萤火能帮家里的忙还不比一个稻草人儿。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萤火讨厌你们妈,也讨厌你,自然你们也都讨厌我的。他说萤火觉得你还是个女孩儿,搞得我老打她,她受了无妄之灾,他说萤火也恨自己妈没本事连生三个女孩儿。他说萤火长大了心大了,天天偷家里的钱买花儿对着男孩儿笑,怎么打也不改。

他说萤火留不住了,前两天正和你们妈商量嫁她出去,给南边的子斌。他说萤火定是听到了,她心高,不乐意,想着自己爸妈对不起她,觉得爸妈为了几担麦子的彩礼钱就把她卖了。他说萤火肯定希望这次生的是个男孩儿,我一高兴许就不嫁她了。他说所以她这会儿死了。

他说了好多,丁姬一个字一个字都记得。他这样悲苦的解释,确实是让人怜悯又释然的,然而丁姬无法释然。因为地上躺着的尸体们,也因为那一小朵水花。

丁香把馒头吃完了,父亲也讲着讲着就沉沉睡去。她站起来看着那个男人,觉得他可恨又可怜。

她不准备原谅他,也不打算再报复他。但她要离开,去哪里都好。她还要改名字。“香儿”既然是这个人叫过,别人就不能再叫,她也不希望这样的字再停留在自己的名字里。她也再不要像以前一样逆来顺受,她要强大。

丁姬记得,自己收拾了一点点东西出门的时候,父亲还趴在地上酣睡。她打开柴门,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那时候丁姬还不知道,改变了自己日后的一生的就是这个突兀出现的青年,于是她自然地抬头去看,却看到了一双满盛着诧异、悲悯和坚定的眸子。时至今日,丁姬依然以为,那是世上最美丽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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