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障前众人吵嚷不休,导火索梵晨却似乎完全被忽略了,悠然站在几人身边,似乎本来就该站在那里。
风遥遥吹过,扬起她脚下长长短短的茅草绒花,拂在她露在蓝色粗布裙子外面的脚踝上,她伸手把飘散的碎发别回耳后。
斩湖不在的时候,她就是那个坚强的土豆饼少女。她虽然刻骨怀念,却不哭也不沉醉。
她终于想清楚了,数千年的相互慰藉和爱恋,短短十五年远不能抹去。既然不能抹去,便会永存心中。既然会永存心中,就不必刻意去想,去念,去回思。
因为即便不想,那些从未消逝的情思也会在某个深夜里浮上水面,如同最深处的梦魇,纠纠缠缠,回回绕绕,沉痛地不可触及,让人痛哭失声。
梵晨对自己说:“以后有的是你哭的时候呢。“既然如此,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又何必儿女情长。
好像就在刚才的吵嚷声里,她在拂面清风中做出了这个决定。
助蝶匙,舍斩湖。
她觉得好像也挺容易,只是这么轻松的,心里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亦瑾不可以辜负,她的托付一定要完成。
至于斩湖……梵晨想,蝶匙九转以后,会用剩下的所有时间暗中为你帮忙,日日思恋你,时时愧疚自苦,永不相见,直至死去。
梵晨昂起头,看到屏障里走来几个衣饰更繁复的青衣人,和炼狱领头的那粗心鬼走到一起交头接耳。
她猜到那些人必是炼狱的精锐,既然王界肯派人出来盘问,那么十有八九会放他们进去。她悄悄向他们挪近,想着也许能跟着进去。有几个人看了她一眼,有的不予理睬,也有辨别出她是魂之后向她点点头表示接纳的。
梵晨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炼狱的下属会恰好出现在王界辖管的这部分屏障外,也不知道这些应该是从斩湖的亲卫军“长湖”里精心挑选出来的魂怎么会都那么粗心大意。她猜测到一点点,大约是斩湖的安排。
现在绝好的机会就在眼前,跟着他们进去,就能见到久违的蝶匙。蝶匙还未契合化世蝶,不能运用蝶力,梵晨却可以转嫁她的蝶力到自己身上。她与蝶匙一起,多少能够互相扶持,也许能够坚持到寻霂找来也未可知。
更何况现在形势危急,如果她不去,蝶匙一人必然十死无生。
只要跨出一步也许就能救回蝶匙,只要后退一步,也许就是永远不能再做到亦瑾嘱托的事。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选择,梵晨却犹豫了。
她在心里不停地说服自己:刚才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啊!
可是刚刚,并不曾知道斩湖为自己做到了这么多。拿到蝶匙的力量,那是他毕生的理想啊。
梵晨觉得自己就像这十五年间炸过的土豆饼,两面煎熬。她苦笑着想这是不是对不起太多土豆换来的报应。
“喂!”她忽然听到粗心鬼高声说:“走了走了!那边的,诶诶诶,快点快点。阿木!楞着干嘛啊?你真是人如其名啊,还不快点进去——麦荷小舒你们几个——哦还有那边的小姑娘,也快进来!”
梵晨见他伸手一一点着,竟然点到自己头上,不由“啊?”了一声,心说不至于这么自来熟吧。
“啊什么啊,就你!我们人手不够,你难道不是炼狱的?你不是我们长湖的?”他嚷嚷着,不等梵晨回答就一抹头走进屏障去了。
梵晨鬼使神差地紧跟了几步,心中掠过莫名的熟悉感。不错,为了在炼狱斩湖的地盘上通行方便,她也曾注册为“长湖”的一员。她甚至认识刚刚被点到的“阿木”。
长湖人员退队不能自愿,一定要上司批准。当初她离开时也曾写过申请,可是一直不曾有回信。
她知道,她保留队中的信物和气息,他保留她的代号和职衔,不过是互相小小的虚无的慰藉,因此并未再次申请退队。
可今天这个慰藉被人骤然提起,她下意识地就要跟从。走了两步才发现,已经离入口一步之遥。她驻足,心中波涛翻涌。
风渐大,忽然卷起满天草叶,她身上悬挂的银色匕首给吹的来回摆动,“丁丁”地敲在一枚扣子上。
梵晨一震,取下匕首,看到上面纷乱的雕刻花纹,似乎从里面看到了亦瑾的脸庞。这把匕首,是亦瑾相赠的。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回想起那些久远了的事迹。那些明媚春光,那些信任与恩情,那些心灵相通,那些欢笑和那些哀伤。
如果没有亦瑾,怎么会有梵晨。
如果当初,没有亦瑾在泥淖里弯下腰抚摸她乱蓬蓬的短头发,向她展露世上最完美的笑颜,刚刚失去了父母兄姊的梵晨或许会再往那片黑色沼泽的深处走,然后永远不回来。
如果那天,目睹惨剧的梵晨不曾遇见如同神女般光耀的亦瑾,不曾被亦瑾牵着手走出泥沼,不曾被她认做自己的妹妹,那么世界上早就没有了她,更何谈与斩湖相恋。
亦瑾给她的是包括爱的一切,斩湖给她的仅仅是爱。
梵晨为自己曾经的动摇深深忏悔,然后握紧匕首,跟在阿木身后,踏出了那一步,走进屏障里的世界。
她在屏障里回眸,知道自己终究负了一个人,却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