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饼少女在一条嵌满碎石子的路上大跨步向前走,不时抬起脚看看自己的黑色软底布鞋,好像被尖尖的石子扎痛了脚,不满地嘟囔:“这是走到什么地方来了嘛?”
她转头四顾,所见只有苍绿竹林,有风拂过,竹叶簌簌。她一步跳到路边,就在土地上坐了下来,伸手揉揉腿。
坐了片刻,她斜着身子,使劲伸长手自身边的竹子下端扯下一根竹叶,把卷成一个小卷儿的竹叶展开,放到口边轻轻吹起来。竹叶张弛,发出细细的声音。少女故意把音吹的又高又尖细,似乎这样就可以发泄一下脚被戳痛的烦恼。也许……脚并没有那么痛,烦恼的是什么别的事吧……
竹叶之声嘹亮,却不能构成一支乐曲。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自己踩着节拍,胡乱奏出简单的音节。
她环顾新翠欲滴的节节竹木,思绪飘飞,好像看到那个喜欢绿裙子的少女亭亭的身姿。那时候和煦暖风仍在,他们十几个人乔装成人间的贵族少年们,在蜿蜒溪流苍绿竹林旁支起青绿幔帐,执一壶置一杯看花开开落落。
那时候……有翩然若惊鸿的旋飞红衣穿插于竹间,那舞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高歌一曲且行且啸的紫衣书生,他执一笔于半空狂书,以蝶力为墨虚空为纸,刻下音符。
那时候……寻霂还是个羞涩腼腆的小男生,静默坐于亦瑾身边,亦瑾摘下竹叶吹曲子为歌舞伴奏,寻霂拿着墨绿色画板涂涂抹抹。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个安静羞赧的总拿着画笔的少年心底怀着可以烧死人的炙热的爱慕,对于他身边那个吹叶子的女孩。他在他稚嫩温和的面庞下藏了一颗燃烧的心。
这颗没有被发现的热心不曾在平静安宁里沉寂下去,反而在最后爆发,绽放出耀目伤人的火光,点燃了那个时代最大的动荡。
少女吹着断续的音节,怀念着那女孩唇间飞出的美妙音调。耳边回想,那乐曲依然清晰宛转,可是那人已不复再见。自她之后,没有什么人再能吹出曲子了罢。
亦瑾,亦瑾,何其无辜。自亦瑾之后的九个或柔或媚,或刚或婉的女子,直至今日的沐蘋,又是何辜。
少女始终没法吹出曲子来,有点沮丧地放下手,看了看竹叶,默然一叹,沿着长叶脉络把它撕成两半,松开手由风吹落。
土豆饼少女迎着阳光看两片悠然飘荡的竹叶,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算继续走。她眼角眉间皆是惬意悠然,光影流转一片宁静间忽然一抹黑影掠过,卷上了缓缓飘忽的叶片!那黑影裹挟着叶片一纵而过,消失在竹林深处。
待她反应过来,那黑影已经消失无踪,留下一地落叶,也不知那两片是否也在其中。
“太……太不专业了吧!”少女忘记了放下手,张大着嘴评论道:“搞什么啊!穿着黑衣服就以为是杀手啦!本姑娘这么大一个人站路边居然视而不见呐!急着干什么呐,去晚了又怎……”
她忽然停下来“诶”了一声:“那是个‘魂‘诶!我们炼狱的人吗?大白天跑到人间这里来……这么着急要干什么哇……啊!”
她回想起什么事,自语道:“想起来了……一定是为‘蝶匙’!我来这儿卖土豆饼之前……喔,十多年前了呐,斩湖告诉我……”想起斩湖,少女无端的脸红心痛了起来。
她忆起那人坚毅果决,忆起秋日云烟里他折下枫叶给她变戏法。他们并排走在黑色的平原土地上,抬头遥望远方的褐色山峦。
相伴数千年,他们始终相隔一尺有余,他们从来不再靠近对方一寸。他不会,她也不会。他们可以深夜对坐,暖酒在怀互诉衷肠,也可以在辣辣的阳光下架起一个铁网,把肉串烤出滋滋的声音。可是他们不牵手,不拥抱,不亲吻。
不愿意分离,因为本来就相爱。不能够靠近,因为有山岳横亘中间。他要的是一统炼狱的力量,她要的却是“蝶匙”平安。
然而就那么恰巧,蝶匙就是那力量。
原来只是她保守蝶匙、亦瑾的秘密,她不说,他亦不问。志不同,当真道不合吗?他们偏偏这么相爱相守下去,纵然这爱里掺着一尺有余的苦涩隔阂。
她一直想,不要靠近,因为靠的近,就陷的深。她害怕有那么一天,必须离开,却离不开了。
一千多年前,斩湖问她,要这样到多久。她对他说,再等我一千年。她想,等最后一次蝶匙转生事了,她就跨过那一尺的距离,和他牵手拥抱亲吻。她迟到了几千年,终于可以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
斩湖隔着那一尺的虚空向她微笑,说:“梵晨,我等你。”
他们没能等到那一天。一尺的距离不远,可直到分别,也不曾越过。
十五年前,“蝶匙”密泄,天下震动,齐出争夺。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包括她,也包括斩湖。
道不同,终于不相为谋。
那一天她也是从浩淼阁接到信息,然后对一尺之外的斩湖说再见。他要去夺蝶匙,她要去守蝶匙。他隐隐地猜到了,可是任由她离去,还对她说了一些话。
千年之约,就此遥遥无期。
从此身外一尺,再无那会变戏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