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花莳只是向前走，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不觉间已行出半里路来。她抬头，看到近在眼前的明京城墙，看到墙上的陋瓦空砖，墙下的箭矢碎石，她终于不能再忍住，痛哭失声，一下子坐倒在草丛里。

??????本来无爱亦无恨，可花了十五天时间重新拾起的那份久远爱意，因为曾经遗失，所以愈发珍贵。现在却要被恨着，被自己爱着的人深深恨着。这份爱本来就沉重无比，现在掺进了这么苦涩的诛心恨意，还如何去背负？

??????可是无法辩解啊。难道他们错了吗？不，没有的。他们应该恨的。因为一个人，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过往歌舞浮华，瞬间成灰。换做是自己，只怕会恨之入骨，永志不忘吧。既然如此，凭什么要求别人不恨？

??????虽然理解，可不能接受。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只能哭泣。

??????因为即便被恨着，也不能丢弃这份爱意。因为父君，因为王后长姊，因为那些城里疯长的草和那些充满仇恨的钦玉人。

??????花莳紧紧攥住拳，捏碎了掌心里的几根草芽，有绿色的汁液浸进指甲。不能放手，不能放手。

??????她一遍遍念着，握紧拳。不能放手，不能放手。

??????哪怕举世皆敌，哪怕什么人都恨我，也不能放手。那老翁说的算得了什么？花莳，你就这么被打败了么？

??????钦玉的人民恨我，我可以赎罪；嘉卓毁了，我可以重建；那祭祀我一定找回他的家人，厚禄相待；还有什么别的，歌舞胜地，王公贵族，不喜欢我的亲生哥哥，我一并补救偿还，只是不能放手。

??????等等。

??????什么？

??????想到这里，花莳忽然愣住了，她觉得有莫名的寒冷从脚下一直翻涌上来，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手。

??????刚刚我说什么？不——是方才那老人说了什么？

???????“不详之人……举国上下……亲生父母例外……恨她！连她——亲哥哥也不喜欢她——何况别人？”

??????亲哥哥……寻霂！沈……寻霂！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寻霂……不喜欢我么？可是，他对我那么好，好到我只因为这个好，就认定了他是我的哥哥。可是，我没有想到过，我不是寻常的妹妹，我是害死了他和自己全家的妹妹。

???????虽然他不曾说过什么，虽然他的态度总是飘渺模糊，但是他的爱惜却显而易见。白天是他背包袱，看炉子，摘下路边璇花插在她发上，微笑着上下打量她的白色粗衣，说她是“大白萝卜”；晚上他袖着一卷书，为她讲述历朝轶事，说着说着就谈到了钦玉，他自己皱着眉头，却拍她的肩让她不要着急畏惧。

??????花莳思遍过去的十五天，他们水边嬉戏，林中漫步，星光之下她的绵延愁思，他常常挂在嘴边的盈盈笑意和温和安慰。无法找到，一丝一毫不喜的痕迹。唯独寻霂只是不让她叫他“哥哥”，而喜欢她直呼他“寻霂”。

???????沈沐蘋的哥哥恨她，寻霂却对我那么好；沈沐蘋的哥哥只是个小小王子，寻霂却能结识潜谷境的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还有许多许多，“小厨子”村长不应该拥有的蝶契；当初兵荒马乱，举国皆敌，他们几个孱弱孩童如何逃到那个小村子？还有寻霂那几个下属，十五年前只怕还是小小幼儿，怎么就如此忠心耿耿，誓死追随？

???????是的，我早该想到的。就像那老人所说，战乱未起时就没有人不恨我。即便寻霂经历十五年风雨波折终于可以原谅我，音莱呢？她的家人长者枭首流放，幼者永生为奴，这十五年来，她还怎么能够只是对我安静微笑，用勺柄儿敲我的头说我花痴？至于救我的村长……他究竟为了什么冒死拯救毁灭一切的北泠王姬？

??????无穷尽的疑问涌上心头，当初被压制下去的的困惑一并苏醒。

???????原来不问，是因为坚信自己就是钦玉王姬沈沐蘋，那么其他的就都不重要。可如果连这个也变得无法相信，这些疑惑就都一个个变成了利刃，狠狠斩断她本来就不坚固的信念基底。

??????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说明，钦玉旧事确实存在，北泠王姬也曾经降生并携来极致的毁灭，嘉卓毁明京破，这一切真实到没有破绽。可是，这个怀抱北泠而生的王姬，并不是我。

??????这个故事本来完整凄美，可寻霂，音莱，村长和花莳四人被生生安了进去，让它破绽百出。

??????这么说来，并不曾背负那么沉重苦恨的爱意。原来，由始至终，在这个爱恨交缠难以分离的故事里，我始终只是一个旁观者。

??????花莳骤然觉得轻松起来，可是回首望去钦玉残破依旧，却怅然若失。好像已经爱上这个小国，并不只是因为自己曾自认是它的女儿。

??????她看向城外的方向，想到寻霂，站起身来。颊上泪痕犹未干，她凝目远眺，心里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他。如果自己并不是钦玉的王姬，他并不是钦玉的主君，那么生生编造这么一个身世来把她带走，用意又何在？

???????花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寻霂，恨他的欺骗，恨他永远的不尽不实，恨他让自己莫名其妙的爱和恨。

??????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腰上寻霂给她的银色蝴蝶佩，然后停顿在那里。

??????它不见了。

（这两天太颓废了……明天开始加紧更新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