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岁岁年年人不同
寻霂一念及此,想到九千年来烦恼纠缠,一错再错,皆因当时她的一回眸一微笑,不知应忧否?应悔否?他伸出手,放在那行字和那只黑蝶曾存在过的地方,只能摸到柱上的光滑朱漆。
他听到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转身见花莳已离开暖阁窗下,向他走来,看看那柱子问:“怎么了?”
寻霂摇摇头:“没什么大事。有一个属下前两天来过,给我留了信,我得到城外去一趟。你自己再走走就出去吧,在宫门等我。别离开太远,好不?”
花莳点点头,见他笑笑转身就走,偌大宫室只余自己一人,仍然忍不住说:“快点回来啊!”
寻霂闻言脚步一顿,转首微笑点头,见花莳红衣翩跹,倚柱而望,笑靥犹似当年。他转身疾行而去,终已不顾,因为知道有此一言,有此一笑,这九千年罪愆过错,当忧,不当悔。
花莳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绕出那回廊,背影消失不见为止。此间只剩她一人,她最不喜得便是这孤单,于是不愿再留,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到廊门处,她回顾来路,红柱朱门纱窗逝人如旧,然而她与寻霂的到来,终究还是改变了点什么。
她最后看一眼这里的光彩辉煌,最后看一眼这里的惨烈过往,然后回头离去,不再看,不再念。不用再看再念,因为那些血印损痕都刻在心上,一刀又一刀,刻得鲜血淋漓。
花莳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嘉卓宫,永远不会忘记这十五年的钦玉国。她自觉肩上担子极为沉厚,心知这个破败不堪的钦玉国和它美丽静止的嘉卓宫都将由她负担。自今日始,她将接受“沈沐蘋”应当接受的责任。自今日始,她将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钦玉王姬,燃复仇复国之火,焚己身,斩荆棘。
不因为别的,只为着御苑中的父亲暖阁里的长姊,只为着那些晕染地毯的血色大花,只为着那千千万万为她而死为她而苦的人们,只为着她是钦玉的女儿。
“罪宫”外,花莳左顾右盼,找了一棵大树靠着树根坐了下来,把玩着腰上的蝴蝶佩。
过了片刻,一个年迈的老翁背着手儿踱着方步一摇三摆的晃到树前,忽然看见花莳,捋须笑道:“小姑娘眼光真好,这地儿最是遮阴,可占了我的老位置啦。”
花莳有点尴尬,连忙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并不知道的。”
那老翁走上前来靠着树根坐下,倒把花莳方才坐的地方仍旧留给她,从腰上抽出一把破扇说:“这有什么打紧,树又不是我买的,你也坐,也坐。”他笑吟吟地向花莳招手示意她来坐下。
花莳见他须发皆白,衣冠褴褛却整洁,笑容和蔼,不由想起村中那些老人。他们也爱夏天在大树下乘凉下棋,打着扇子讲故事。
那些英雄为仇伏十年走千里的故事,那些才子佳人盟誓相许却最终错失交臂的故事,那些侠客们国破家亡四海为乡的故事,小时候最爱听这些故事,那时童稚之年,只知鼓掌欢笑,却不曾想自己有一天,也跨入了这样的故事。
她走了过去,在老人身边坐下。
老人呵呵笑着,问她道:“你是外地人罢?姓什么?”
花莳不解,可还是按与寻霂商量好的话答道:“是啊,我是华宜国人,姓……申。听说极南的山里风景极好,这才借道贵国……”
老人自得一笑,胡须乱颤,似乎为猜中事实十分高兴,不过听到“贵国”二字,神色还是暗淡下来,微嘲说道:“唉,这也不难猜。这里乱的很,若是本国人,绝不会放心由着你一个半大姑娘独个儿在外面乱逛,遇上兵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摇摇扇子,向北边宸阳一指,“这里已经不是个国家啦!想必你家里人也没给说过……唉!”他拿扇子柄儿敲敲脑袋:“给你这华宜的小姑娘说这个干什么,可是我老糊涂了。”
花莳心情复杂难言,喃喃道:“我知道的,这里已经是宸阳国了。”
老人沉默下来,手里的破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他看看北边,又看看眼前的“罪宫”,神情茫远怀念:“这里不再是钦玉啦,可这里也绝不是宸阳,绝不是。”
他收回渺茫视线,用扇子指着“罪宫”说:“申姑娘,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他不等花莳回答就自己接过话说:“那可是原来我们钦玉国的王宫嘉卓。你看它现在还是奇巧恢弘的,更何况当年啊。”
他眯起眼睛,轻摇蒲扇,好像在对花莳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那时候……哎哟,那时候我还年轻着呐……改建嘉卓宫的那一年,是多少年前?哦!是了,是三十二年前,正是王姬降生那一年。那年嘉卓宫大规模地改建了一次。刚落成的时候,我邀约着几个同伴来看,嚯哟,可漂亮了……”他摇头晃脑,似乎在回忆当日所见的美丽嘉卓,似乎那是世间他所见的最美好的景色。
是的,必然是最美好的景色了。在那些久远的日子里,钦玉还阳光灿烂,岁月静好。一切平静如流水,有王姬诞生,有嘉卓建成。几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在阳光下暴晒,远远看到金碧辉煌的王宫,大声感叹“好美”。
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老人叹口气,自嘲一笑,转头看看花莳抱歉地说:“真对不住啊申姑娘,我一想起这事儿来就忘了你了。一个老头子啰啰嗦嗦说几十年前的事,是挺烦人的吧?”
花莳勉强笑笑,赶忙摇头说:“不不,没有,我很愿意听的。”她也叹口气说:“这么说来,这嘉卓宫修葺完好后一定极美,现在这样子……真叫人心痛。”
老人点点头,对华宜国的女孩儿的看法表示极为欣慰,感慨道:“这嘉卓虽然十五年不变了,可人终究变了,人心终于变了。”
花莳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问道:“三十二年前降生的王姬……是钦玉的第一位王姬吗?不是还有……一位王姬吗?”
老人把头转向一边,花莳没有看清他的神色。他说:“正是长王姬。”语罢便不再说下去。
花莳颇感疑惑,追问道:“可我真的听说有两位王姬啊?”
老人猛的转回头,花莳这才看到他脸上的怨怒仇恨:“什么两位?钦玉只有长王姬一位王姬!”他恨恨得瞪着花莳,那眼神那么可怕,好像这么一个孱弱的老翁忽然激发了身体全部的潜力,要完全完全抹去第二位王姬存在过的事实。
花莳惊的向后一仰,说不出话来。
老人却继续喃喃道:“那个人……不是钦玉的王姬!沈沐蘋!她不是钦玉的王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