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年年岁岁花相似
“你就知道说我是大白萝卜,我已经没有穿那件白衣服了!“花莳举起暗红色的袖子凑到寻霂眼前,“看看,看看!“
寻霂也扯扯自己身上黑衣说:“你不也还叫我‘土拨鼠‘么!这可是黑色,你有见过黑色的土拨鼠?“
“鼹鼠。“花莳转过头咕哝着。
“胡萝卜。“寻霂不甘示弱。
他们昨天宿在明京城外,今天是十五年后第一回再次踏入钦玉的国都。
国都内街道房屋与外面那些被战火烧灼过的城市没有什么区别。昔日的熙熙攘攘烟柳繁华,歌妓舞姬云集过的地方刹那间烟消云散。那个曾以歌舞天下一绝闻名的小国钦玉在世上留下了一笔轻浅的痕迹,就消失了。消失的那样快,那样干净,那样决绝。只是那一笔轻轻抹下的墨迹,终于还是写到了一些人心里。
寻霂捋着身上的黑衣,看着云边,想着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一笔黑色的痕迹。他又看向花莳今日穿的暗红色布衣,不由皱着眉,似乎想起了那日在城墙上看到的经年血迹。
朱红色的宫门半开着,外墙顶的残碎琉璃瓦反射着晨曦中的阳光,晕出一道道彩虹。门口有残缺的箭矢和零星血迹,越走近那扇门,血腥的味道就越浓厚。
“这里就是‘罪宫’了,我告诉过你的。”寻霂走到血迹中,尽量不踩到它们。“这里有许多‘静流’蝶契的蝶契主驻扎,每天傍晚施法,用蝶契和庞大的蝶力封印‘罪宫’,使它保持当日情形,直至今日。”
“‘罪宫’‘罪宫’,宸阳人这么贬低,你也跟着乱叫。”花莳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血色印记,“你告诉过我的,”她越过寻霂,伸手摸摸朱门上的铜环,触手冰冷彻骨,她咬咬牙,推开半掩的宫门。
宫门缓缓开启,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没有灰尘,“静流”蝶契已经把一切外物的干扰消弭于无形,然而,也没有阳光。即便是荒凉萧瑟的钦玉国土上都有阳光,这座未经大肆破坏依然富丽堂皇的巍峨巨殿里却没有一丝阳光。
宫门那么沉,好像承载着十五年时光的全部重量,悲戚和仇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堆积上来,终于拥有不可承受之重,不可承受之痛。
花莳凝视着宫内,不回头,接着上面的话说下去:“你告诉过我的,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这里是父母终生居住并且死去的地方,这里是——嘉卓宫啊。”
她跨进门槛,再次把背影留给寻霂,松开手。枢纽不再完好的朱门失去支撑,轰然闭合,花莳的背影消失在寻霂视线里。
垂花长廊,滴水檐,御壁丹墀,照影墙,九转长阶。
到处都有连绵血迹,分不清是谁的。或鲜红或暗红的那些血液倾洒在米黄地砖,柔色小道上,开出一朵朵美丽无匹的花。那些花肆意绽放着,搔首弄姿,无言地述说当日的以命相拼。
长廊畔鲜花依旧,争妍斗艳,永世不会腐朽。它们开放了十五年不曾凋谢,年年艳丽无双,却失去了美丽的意义。滴水檐上丹墀之下,镇宫石兽无言地矗立,仰首望天。为什么不看看你所应护佑的人们?照影墙有一二处裂痕,影像有些扭曲了,就好似这扭曲的世间。
一年又一年,这些事物从未改变。花莳登上九转长阶的最高处,无言地俯视脚下的一切。
时光有如倒流,在这个被尘封的地方,依稀能看到十五年前的旧影。
花莳不说话,只是一直向前走,默默地看那些侍卫宫娥的尸体,近臣舞姬的血迹。
她终于走到御苑附近,停住脚步,站在远处遥望。寻霂说,她的父君在最后关头集结了一百侍卫,在御苑隐匿,意图绝地反击。最后,是败了的。当然是败了的。叛军冲进皇宫的上千人,她的父君只有一百死士。他说,他死在这里。
花莳不想再往前走了,她不愿意看到那个男人,那个为自己死了的男人,那个自己曾经幻想了十五年也怨恨了十五年的男人。她不是惧怕,不是怨愤,她愧疚了。
这样厚的恩情,这样浓的爱意,她无以为报。
花莳就在那里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她始终无法说出话来,因为无话可说。她最后说:“父亲。”
无论哥哥瞒着我的是什么,这里的故事又和寻霂所说的有怎样的差别,这里终究有一个战死的父亲。
花莳站起来,不回顾,向右转去。因为回顾无用,不如好好活着,不如为父复仇,不如光复钦玉。
她去了王后的宫殿,同样磕了头,叫了“母亲”。但女孩儿家心里,母亲终究更可倾诉些,在那里徘徊许久,说了许多许多。
暖阁她也去了,在那里她隔着窗见到了长姊。她看到长姊的红色绣布上泼满了血,辨不清哪里是喜庆的花朵,哪里是死亡的利刃。
花莳一步步朝前走,寻霂一步步紧紧跟随。这样美好的背影,此生绝不能再一次错失。
花莳在暖阁的茜纱窗下踟蹰低语的时候,寻霂看着她低垂的朱红色袖子和红柱鲜血几乎融为一体,有些眼花。他还是转头向一边看了看,忽然发现不远处一根梁柱上停着一只黑蝶,红黑二色对比极为强烈,那黑蝶显得格外明显。
寻霂认出这印记,神色刹那转寒,飞扑过去,果见那柱上却是画了一只黑蝶,栩栩如生,下面刻了一行黑色小字:“寻霂,明京东门十五里外,急。见字不至,以王界旧事告沐蘋!玖仁字”
寻霂神色沉穆兼且疑惑,不知道那人以这么重要的事情近乎要挟地要求自己去城外十五里究竟有何事。他回头看看窗下红影中的花莳,又仔细看看这行字。
他忽然叹息一声,伸手把这行字连着那黑蝶一起抹去,心想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虽然当初下定决心时已经想过今日之景,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仍然感觉悲哀孤独。
那么久以来一直互相信任和依靠的伙伴,现在有急事要他出去还要写上要挟条件。只不过……若不写这后一句,他多半真的不会去。寻霂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而改变,而自己又因为爱而改变,又转头看了花莳一眼,默然无语。
(恩呐,今天人好少,是为什么捏?)